虞清远试图摸索着站起来,却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手掌按在了一摊未干的油画颜料上,粘腻冰凉的感觉让他一阵恶心。
就在他几乎要被黑暗和窒息感完全吞噬的时候,手机在抽屉里沉闷地震动了起来。
专属的铃声——是靳砚为他设置的,一段即兴钢琴旋律,舒缓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忧伤。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像一根坚韧的丝线,试图将沉溺在深水中的他打捞上来。
虞清远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徒劳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是靳砚。他打来了电话。
接吗?
接了说什么?说“对不起我关了空调”?说“我不能去看萤火虫”?还是……哭着求他过来?
不接?
让他听着铃声自动挂断?让他知道自己连他的电话都不敢接?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他渴望听到靳砚的声音,那比任何药物都更能安抚他。可他害怕,害怕一开口就会全线崩溃,害怕听到靳砚声音里的失望或者……更可怕的,冷静。
铃声还在持续,在空旷黑暗的工作室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敲击在他的神经上。
最终,在铃声即将自动挂断的最后一刻,虞清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抽屉前,颤抖着手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靳砚的名字,像一团温暖却灼人的火。
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呼吸急促得说不出一个字。
电话那头先是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以及……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的、舒缓的古典音乐——是车里的音响。他还在路上?还是已经到了哪里?
几秒后,靳砚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比平时更沙哑一些:
“清远?”
“……嗯。”虞清远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靳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质问,没有催促,甚至没有提空调和萤火虫半个字,只是说:
“吃晚饭了吗?”
这句话平常得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傍晚,却像一把钥匙,瞬间击碎了虞清远所有勉强筑起的防线。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一片模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哽咽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摇头,仿佛对方能看见一样。
电话那头的靳砚,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透过听筒,像一片羽毛拂过虞清远绷紧的神经。
“我就在楼下。”靳砚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给你带了点吃的。是你自己下来拿,还是……我送上去?”
他没有问“能不能上来”,也没有说“我想见你”。他只是给出了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替虞清远留好了退路,也铺好了台阶。
虞清远握紧手机,指节泛白。他看向窗外,楼下街道的路灯光晕里,似乎真的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影。
黑暗、冰冷、粘腻着颜料的手指、窒息般的焦虑……和楼下那个带着食物、平静等待他的人。
这一天,似乎终于走到了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节点。
手机还紧紧贴在耳边,靳砚那句“我就在楼下”像温暖的潮水,暂时冲垮了虞清远筑起的恐惧堤坝。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对着话筒那边哽咽地、极轻地“嗯”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发出了声音。
但靳砚似乎收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释重负的叹息,然后是温和的:“好,我等你。”
忙音响起,世界重新陷入寂静,但那份几乎将他压垮的窒息感却奇异地消退了不少。虞清远在黑暗中摸索着站起来,腿还是软的,手心沾着的粘腻颜料已经半干。他踉跄着走到门口,摸索到开关。
“啪嗒。”
惨白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刺得他闭上了眼睛。适应了几秒后,他才看清工作室的惨状——如同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四处都是飞溅的颜料,那幅被毁掉的面在灯光下更显得狰狞可怖。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上、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斑驳的色块,眼睛红肿,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像鬼。
他不能这样下去见靳砚。
他几乎是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冲洗脸和手。冰冷的水流暂时镇定了滚烫的皮肤和混乱的神经。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人,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珠,却抹不掉眼底的脆弱和挣扎。
他换下沾满颜料的外套,胡乱擦了擦头发,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至少……正常一点。
然后,他走向门口。
每走一步,心跳就加重一分。握住门把手时,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推开这扇门,走下去,就意味着要面对靳砚,要给出一个答案。
但他心里那片被黑暗和焦虑淹没的废墟之上,有一个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声音在喊:我想去。我想去看萤火虫。我想……再牵一次他的手。
这个念头给了他一丝虚软的勇气。
他拧动门锁,拉开工作室的门。
晚风带着夏夜的微凉立刻涌了进来,吹散了一些工作室里浓重的化学品味。楼梯间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最后几级时,他已经能看到公寓楼门外,路边停着的那辆熟悉的黑色SUV。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一半,露出靳砚的侧影。他似乎正看着前方,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方向盘。
虞清远推开楼道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脚步声惊动了靳砚。他转过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虞清远身上。
那目光深沉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太多虞清远不敢细看的情绪——担忧,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什么。他的视线快速地从虞清远勉强算整洁的衣服扫到他依旧泛红的眼眶和苍白的脸,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没有问任何话。
他只是推开车门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散发出温暖的食物香气,是虞清远喜欢的那家广式茶餐厅的味道。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虞清远垂着眼,不敢看靳砚,手指紧张地蜷缩在身侧。他怕一开口,所有强装镇定的伪装都会碎裂,怕委屈和眼泪会决堤。
最终,是靳砚先动了。他走上前,没有靠得太近,将手里的纸袋递过去,声音低沉温和:“趁热吃一点。”
虞清远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靳砚的手。两人的手都是一样的冰凉,但那一瞬间的接触,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虞清远,让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差点没拿稳纸袋。
靳砚的手顿在半空一秒,然后自然地收回。
虞清远抱着温热的纸袋,食物的香气钻入鼻腔,勾得空荡的胃一阵抽搐。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或者问你怎么来了,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害怕。害怕一出声,就真的再也忍不住了。
靳砚也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只受惊的鸟儿重新熟悉环境。
过了好一会儿,虞清远才用尽全身力气,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靳砚看见了。
他似乎是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许。“那,”他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上车?”
虞清远又点了点头,这次稍微明确了一点。他抱着纸袋,像抱着一个盾牌,绕到副驾驶座,拉开门坐了进去。
车内弥漫着熟悉的、靳砚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氛,和食物温暖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却也让虞清远更加想哭的味道。
靳砚也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只是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轻声问:“直接去植物园?还是你想先找个地方坐坐?”
虞清远紧紧抱着纸袋,指甲几乎要掐进纸袋里。他用力摇头,然后意识到对方可能没看自己,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直接去。”
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哭腔。
他说完就立刻咬住了嘴唇,把头扭向窗外,不敢让靳砚看见自己瞬间泛红的眼圈。
靳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车流。窗外的街景开始流动,霓虹灯光在虞清远湿润的眼底晕开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缩在副驾驶座里,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却依旧惊魂未定的小兽,贪婪地汲取着这片狭小空间里令人安心的气息,内心那片关于萤火虫的微弱光亮,在无尽的酸楚和害怕中,顽强地闪烁着。
植物园为了营造最佳的观赏环境,只在入口处点缀着几盏昏黄的地灯,越往里走,光线越是稀薄,最终完全被夏夜浓稠的黑暗和轻盈飞舞的萤火虫光芒所取代。小径蜿蜒,两侧草木深处,无数细碎的、绿莹莹的光点起伏闪烁,如同跌落的星河,美得近乎不真实。
人群低语,但更多的是一种默契的寂静,生怕惊扰了这自然的精灵。光线太暗,虞清远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靳砚模糊的背影。脚下的碎石路有些不平,他微微踉跄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自然而然地伸过来,精准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
是靳砚的手。力度不松不紧,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度和触感,拇指甚至无意识地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就像过去五年里每一次并肩行走时那样自然而然。
虞清远浑身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猝不及防地攥住了,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强烈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贪恋猛地冲上眼眶。他想挣脱,这亲昵的触碰在此刻像是一种甜蜜的酷刑,提醒着他正在拥有的和即将失去的。
但他的手指却背叛了他的意志,非但没有抽离,反而像渴水的植物根系一样,微弱地、颤抖地回握了一下,指尖冰凉地蜷缩在靳砚温热的掌心里。
靳砚似乎感受到了他细微的回应,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握着他的手更稳了些,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牵着他,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小径旁的长椅上,树影下,隐约可见一对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头凑得极近,低声说着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悄悄话,偶尔发出极轻的笑声。那些模糊的剪影,在萤火虫梦幻般的光点映衬下,显得格外亲密而温暖。
虞清远别开视线,心脏像被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刺着。羡慕,嫉妒,痛苦……种种情绪翻涌而上。那些平凡的幸福,那些触手可及的温暖,对他而言,却可能即将变成再也无法企及的奢望。他下意识地,将靳砚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就在他被这种无声的悲伤淹没时,走在前面的靳砚忽然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融在沙沙的树叶声和遥远的虫鸣里,像是怕惊飞了周围的萤火。
“清远,”他顿了顿,“我的分手月清单里,有一项是……一起说说那些从来没机会,或者没勇气说出来的话。”
虞清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来了。他终于要问了。问分手的原因,问这两天的反常,问那些他无法启齿的真相。他紧张得指尖发冷,几乎想立刻抽回手。
然而,靳砚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其实,第一次在画展见到你那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回忆的悠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我走过去跟你说‘你在害怕’……并不是因为我真的看懂了那幅画。”
虞清远怔住了,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靳砚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轮廓。
“我当时……”靳砚似乎轻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其实早就注意到你了,在学校里就……总之,那天鼓足勇气想上去搭话,正好看到你一个人站在那幅巨大的、冷色调的画前,表情……很沉默,然后我看到你垂在身侧的手,从袖口露出来的指尖,在发抖。”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找个由头跟你说话,不知怎么的,‘你在害怕’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没想到,好像误打误撞,说中了什么。”
萤火虫的光点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至于那幅画,”他继续道,语气认真起来,“我当时其实没看懂它表达的深意,但我真的觉得它非常非常好看,像……像一座在月光下沉默燃烧的冰川,很壮观,很……震撼。只是当时没好意思说这么肤浅的感想。”
他说完了,周围只剩下萤火虫飞舞的细微振翅声和远处模糊的人语。
迅速地放了三章[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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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隔岸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