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雨倾身向前,语气更加恳切:“告诉他吧。把合约给他看,把你的担心,你的害怕,都原原本本告诉他。他是靳砚啊,他不是那种无法沟通、不能共担风雨的人。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还有什么坎是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过的吗?也许……也许事情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绝望呢?”
虞清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没有别的路……而我连一个晚上……都离不开他。”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羞耻和绝望。
“那就一起想办法!”梁雨的声音急切起来,“去找林修谈,去跟柏林那边协商!凭什么他们一句话就能判定你们的感情是‘干扰’?靳砚他那么聪明,他一定有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放弃一切跟我走!”虞清远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我……毁掉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你明白吗梁雨?我做不到!”
看着虞清远通红的眼眶和剧烈起伏的胸口,梁雨知道,单纯的劝说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自己的焦灼,把声音放得更缓更重:“好,就算这是唯一的路。清远,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替他选了这条路,他以后会不会恨你?不是恨你离开,而是恨你……连问都不问他一声,就替他放弃了你们之间所有的可能。这种‘为他好’,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她拿起请柬,轻轻放在虞清远冰冷的手背上,那抹红色烫得他微微一缩。
“我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家了。我比谁都希望你们也能幸福。清远,别做会让自己后悔,更别做会让靳砚恨你一辈子的事。至少……给他一个知情的机会,好不好?就算最后结果一样,至少让他知道,你不是不爱了。”
梁雨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担忧和一种无力回天的痛惜。她看着虞清远,仿佛想用自己的坚持,为他灌注一点点勇气,去面对那看似无解的死局。
梁雨的话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死水,漾开圈圈涟漪,然后复归沉寂。虞清远的目光落在那抹刺眼的红色请柬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去碰它。梁雨的担忧和劝说他都懂,逻辑清晰,充满善意。可他胸腔里那块冰,太厚太硬了。
他只是更深地陷进椅子里,偏过头,视线空洞地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哑声道:“……我累了,小雨。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这是逐客令,裹着一层疲惫不堪的软壳。
梁雨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模样,到了嘴边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她了解虞清远,知道他此刻就像一只受惊过度的蚌,任何外力都只会让他把壳闭得更紧。
“好。”她站起身,动作很轻,“请柬……我给你放这儿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记得,给我留个位置。”她顿了顿,补充道,“两个。”
走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说:“冰箱里我上次带来的牛奶应该还没过期,吐司在第二个柜子里。好歹……吃点东西。”
门被轻轻带上,工作室里再次只剩下虞清远一个人,以及那份无处排遣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寂静和压力。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从锐利变得温和。梁雨的话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尤其是最后那句——“让他知道,你不是不爱了”。
不是不爱了。
只是不能爱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才站稳。胃里空得发疼,喉咙也干得冒烟。他踉跄着走到工作室角落的小冰箱前,打开,梁雨说的那盒牛奶果然还在。旁边还有几瓶靳砚之前买的、给他提神用的能量饮料。
他拿出牛奶,又找到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独立包装饼干,机械地撕开,塞进嘴里干嚼。食物像木屑一样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他需要体力,需要保持清醒,至少……要撑过这三天。
吃完东西,胃部的灼烧感稍微减轻,但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他无所事事,像幽魂一样在工作室里打转。目光扫过画架上半成品的设计图,扫过书架上堆砌的艺术典籍,扫过角落里蒙尘的雕塑……每一件物品都冰冷而沉默,无法给他任何慰藉。
他不能停下来。
几乎是逃避般地,他扑到工作台前,猛地掀开盖在一幅大型画作上的防尘布。这是他接的一个商业项目,为期一个月,本来进度就紧张,现在更不能因为焦虑和纠结柏林的事继续耽误耽搁下去。
也好。
用工作麻痹自己,这是他一贯的伎俩。
他调色,起笔,动作近乎粗暴。画笔刮擦画布的声音尖锐地刺破寂静。他试图将全部精神投入到线条、色彩和构图中,试图用纯粹的体力劳动榨干自己所有的思考能力,让大脑一片空白。
起初很难,手抖得厉害,颜色也调得一塌糊涂。但渐渐地,身体的机械运动似乎起了点作用,那种快要将他逼疯的尖锐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持续的钝痛。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画着,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画架前。时间失去了意义,汗水浸湿了额发,胳膊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他不敢停。
直到——
被他扔在调色盘旁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电话,不是短信,是……一条来自家庭智能家居APP的推送通知。
【提示:客厅空调已于 12:07 由管理员“砚”远程开启。】
虞清远的心脏猛地一跳,手里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滩刺目的赭石色颜料。
靳砚?
他怎么会这个时间远程开这边的空调?他平时中午从不回家,这个举动不合常理。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直接来自靳砚的短信,内容简短得让人窒息:
「看你工作室气温偏高,记得开空调,别中暑。另:晚上萤火虫展,还去吗?」
虞清远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看着那条短信,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靳砚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不在家,我知道你在工作室。我甚至知道你那里的天气。我还在等一个答案。
那台遥远公寓里兀自运转起来的空调,仿佛不是在对空气制冷,而是在对他的心脏进行一场缓慢的、远程的凌迟。
他还没准备好面对靳砚,尤其是在他刚刚吞下那份无法消化的绝望、并且试图用工作掩盖一切之后。他的狼狈,他的挣扎,他的言不由衷,似乎都被这条冷静克制的短信无声地洞穿了。
虞清远看着掉在地上的画笔,那摊赭石色颜料像一块凝固的血痂。他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却不是为了捡起画笔。
他该怎么回?
他能怎么回?
虞清远盯着那条短信,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靳砚的关心像一张绵密的网,隔着遥远的距离精准地笼罩下来,温柔,却令人窒息。他甚至能想象出靳砚发出这条信息时的样子——大概是结束了上午的工作间隙,蹙眉查看天气APP,然后手指利落地操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将他纳入羽翼之下的习惯性姿态。
去吗?
他太想去了。想到心脏都蜷缩起来。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颤抖着落下。
他打字:「好,晚上见……」删掉。太迫不及待,太轻易就投降。
又打:「谢谢,不过今晚可能……」删掉。虚假的客套,连自己都骗不过。
再打:「靳砚,我们谈谈吧,关于……」手指僵住,谈什么?谈那份合约?谈他必须离开?
谈他连一个晚上都离不开他?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呼吸变得困难。
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沾满颜料的工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期待。
他烦躁地抓过一旁的松节油,胡乱地擦着手上干涸的颜料,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却盖不住心头那股焦灼。他在满地狼藉的画材间踱步,像一头被困的兽。
最终,他还是无法抗拒地再次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划过,打出一长串语无伦次的句子,又尽数删除。道歉,解释,哀求,决绝……哪一种似乎都不对,哪一种都无法真正表达他内心海啸般的混乱与痛苦。
最后,他盯着那个输入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身体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和茫然。
指尖动了动,最终,他只是机械地、近乎自虐般地,将空调的远程控制开关从APP里关掉了。
然后,他把手机扔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凶器。
没有回复。
他给不出任何一个答案。
他重新捡起地上的画笔,沾上大团浓重得化不开的黑色颜料,发狠似的涂在画布上,试图用纯粹的、暴烈的物理动作覆盖掉内心所有的挣扎和呐喊。每一笔都像砍在无形的敌人身上,又像砍在自己心上。
工作室里只剩下画笔刮擦画布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沉重得不像话的呼吸声。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而他却把自己彻底埋进了由沉默和颜料构筑的、密不透风的茧里。
城市另一端的某个工作室里,靳砚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新的提示。
靳砚看着屏幕上始终没有“正在输入”提示的对话框,和那个被远程关闭的空调状态提示,只是沉默地放下了手机,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丝绒盒子。
虞清远的态度就像隔水观花,随意一个小石子就能搅散平静的水面,叫他看不真切,更无法触碰。
手机被锁进抽屉后,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清净。那无声的沉默反而变成了最震耳欲聋的噪音,反复撞击着虞清远的耳膜。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能将所有的恐慌和无力倾泻在画布上。
颜料成了他唯一的武器和盾牌。他不再调色,直接抓起大管的钛白、煤黑、赭石,粗暴地挤出来,用刮刀狠狠抹上去,用画笔疯狂地戳刺、拖拉。画布很快被一层又一层厚重粘稠的颜料覆盖,失去了原本的构图和意义,变成一团混乱、压抑、充满了暴烈情绪的色块堆积。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嘶吼和自毁。
汗水混着不小心蹭到的颜料从他额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胳膊早已酸软得抬不起来,肌肉发出抗议的尖叫,但他不敢停。一旦停下,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念头就会像潮水般涌上来,将他彻底吞没——靳砚看到空调被关掉时会怎么想?他是不是还在等回复?他会不会直接过来?
恐惧和期待像两条毒蛇,交织着啃噬他的内脏。
时间在浓烈刺鼻的松节油气味和机械重复的动作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阳光逐渐偏移,从明亮刺眼变得昏黄柔和,最后彻底沉入地平线。工作室里没有开灯,黑暗如同活物,从四面八方悄然弥漫开来,将他吞没。
当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不见时,虞清远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刮刀从颤抖得无法握住的手指间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到满地狼藉之中。
黑暗中,他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闷痛得厉害。喉咙里那团纸的异物感再次鲜明起来,引发一阵阵干呕的冲动。
他知道,焦虑又来了。比昨夜更加凶猛,因为白天的逃避和过度消耗,此刻的反扑几乎要摧毁他最后的防线。
他需要靳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