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的死寂里。
靳砚依旧半跪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徒劳的伸手的姿势,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他不是不想追,而是在那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席卷之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追不上了。
不是距离上的追不上,而是心理上的。虞清远最后那个眼神,那片空洞的死寂,那句“别再找到我了”,不是在赌气,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主动切断了所有联系,将自己放逐到了无人可以触及的黑暗里。他不会回公寓,不会去任何熟悉的地方。他想要的是彻底的消失。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梁雨和陈望舒走了出来,看到的便是靳砚如同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僵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认命般的绝望。
“靳砚……”梁雨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小心,“他……清远呢?”
靳砚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走了。”
“走了?走去哪儿了?你怎么没……”梁雨的话说到一半,被陈望舒用眼神制止了。陈望舒敏锐地捕捉到了靳砚状态不对——那不是慌乱,而是更深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是知道一切努力都已徒劳后的死心。
陈望舒缓缓蹲下身,与靳砚平视,语气冷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靳先生,你认为他会去哪里?”
靳砚缓缓摇头,动作滞涩。他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一点,落在陈望舒脸上,那里面是一片荒芜:“他不会去任何……‘地方’。”他哑声说,每个字都透着冰冷的寒意,“他不想被找到。这一次……是真的。”
梁雨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那……那怎么办?我们就……就这么等着?”
“等。”靳砚重复了这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度苦涩的弧度,“只能等。等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或者……”或者彻底消失。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那可能性像冰锥一样刺穿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陈望舒沉默了片刻,认可了靳砚的判断。对于虞清远这种状态,尤其是叠加了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放逐欲,盲目的寻找确实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将他逼入更极端的境地。
“他现在的状态,极度脆弱,但也极度抗拒。”陈望舒分析道,更像是在帮助靳砚理清思路,稳住情绪,“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打扰的‘洞穴’来蜷缩,而不是解决问题。任何外界的接触,包括你,靳先生,都会被他视为压力和威胁。”
靳砚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懂,他太懂了。正因为懂,才如此绝望。
“那我们……”梁雨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是什么都不做。”陈望舒的声音依旧沉稳,在这种时刻显得格外重要,“是改变策略。靳先生,你需要做好他可能会失联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同时,确保所有他可能……无意中联系的人(比如梁雨,或者他极少数可能联系的朋友)知道情况,如果收到任何他的信息,第一时间通知你,但不要主动去追问和打扰他。”
陈望舒看向靳砚,目光锐利:“最重要的是,靳先生,你自己必须稳住。你是他潜意识里可能最后会试图抓住的浮木,虽然他现在拼命推开。如果你也崩溃了,那他就真的可能……”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靳砚猛地睁开眼,眼底那片死寂的绝望被这番话刺破,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那是责任,是守护,是绝不放弃的信念,即使被推开一万次,也要第一万零一次做好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身体依旧沉重,但眼神已经不同。
“我知道。”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我等。”
他不再看向楼梯口,而是转向梁雨和陈望舒:“麻烦你们……帮我留意任何可能的消息。其他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容动摇的坚定,“交给我。”
他知道,这是一场比拼耐心和信念的漫长等待。等待他的蝴蝶在风雨中耗尽力气,或许,或许会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可能,在某个时刻,愿意朝着他这片看似被厌弃的、却始终存在的港湾,踉跄地飞回一点点距离。
而他要做的,就是确保当那一刻可能到来时(即使可能永远不会来),他还在那里。
房间里有种挥之不去的、廉价消毒水和陈旧地毯混合的霉味。窗帘紧闭,分不清昼夜,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偶尔门外走过的模糊脚步声,提示着时间还在流动。
虞清远蜷缩在床与墙壁形成的狭窄缝隙里,背抵着冰冷粗糙的墙纸,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不知道多久,两天?还是三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变成了一种粘稠而痛苦的实体,缓慢地、窒息地包裹着他。
他知道有更好的方法。他的大脑某个理智的角落还在微弱地提醒他:药。深呼吸。联系任何人。做点什么。
但那个声音太遥远了,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更强大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近乎自毁的模式:拒绝服药,然后等待。等待崩溃到极限,等待靳砚来找到他,等待那句“我们回家”成为赦免的咒语。
他睡不着,眼皮沉重干涩,神经却像被放在火上炙烤,高度紧绷。他死死盯着脚下地毯上那片模糊褪色的花纹,试图数清上面扭曲的几何图案,数字在脑海里混乱地跳窜,无法形成序列。饥饿感早已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的空洞和阵阵因为低血糖引起的眩晕与手抖。
“……不行……”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气泡一样浮起,又破开。
不能就这样烂在这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手臂颤抖着,支撑起仿佛有千斤重的上半身。视野里黑白雪花点闪烁。他踉跄地爬起来,脚步虚浮地挪向卫生间。
冷水。需要用冷水。
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地冲出来,溅湿了他的袖口和胸前的一片布料。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面盆边缘,看着镜子里的人——
头发汗湿凌乱,脸色是一种死气的灰白,眼眶深陷,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嘴唇干裂失血。
“……谁?”他对着镜子,发出一个气音。
那是谁?
那个看起来像被抽干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破烂皮囊的东西,是谁?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蓄满冷水的洗手池里。刺骨的冰凉短暂地刺激了麻木的神经。
‘清醒一点……虞清远……’
‘洗把脸……振作起来……’
‘你可以的……你可以……’
他在心里对自己下命令,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但仅仅十几秒,那种窒息感就勾起了更深层的、对失控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水珠顺着发梢脸颊狼狈地滴落,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失败了。
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他徒劳地用湿漉漉的手抹了一把脸,水珠反而更多地流进眼睛和脖子里,带来更不舒服的粘腻感。
……废物。”
一个清晰又恶毒的词,从他干裂的嘴唇里逸出来。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更多的呓语和质问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声音低哑,破碎,在空旷的卫生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自己折磨着自己。
画……柏林?你配吗,虞清远?你连自己都管不好,只会躲,只会哭,只会给人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虞清远你真的好恶心,真恶心。
靳砚凭什么爱你?他早就该腻了,烦了,看清你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然后彻底不要你了。
对,他不要你了,所以才没找来。
不……是我推开他的……是我先逃的……
你活该,虞清远,你就该烂在这里,发臭,腐烂。
对不起……但是我就是这样的啊……我早就是这样腐烂的人了。从里面开始,早就坏掉了。
是靳砚把你拼起来的,是你没有告诉他你的真面目。你让他以为能拼好,你给了他希望,你骗了他。你用偶尔的清醒和才华骗了他,骗了梁雨,骗了所有人……虞清远,你把自己也骗过去了吗?你以为偶尔能正常几天,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看啊。看看你现在。这才是你。离了那些黏合剂和绷带,你就是这摊什么都不是的、只会自我厌弃的烂泥。你连恨他都恨不彻底,你只恨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他值得爱的人。你恨你自己为什么连假装正常都坚持不下去。
他顺着冰冷的瓷砖墙面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额头死死抵着膝盖,仿佛想把自己折迭起来,压缩成一个点,然后彻底消失。身体无法控制地细密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灵魂深处核爆后的余震。
那些自我攻击的言语不再是声音,而是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神经末梢,留下焦糊的印记。
虞清远,你完了。你没救了。从根上就烂透了。
自救?多么可笑的想法。你唯一擅长的事,就是搞砸一切,然后把残局留给别人,再躲起来为自己的无能哭泣。
绝望不再是情绪,而是变成了物理存在。是灌满肺叶的冰水,是填充每个细胞缝隙的铅块。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压抑的、断裂般的抽气。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一片彻底的、令人作呕的虚无中,一种自暴自弃的、几乎是带着快意的毁灭欲,驱使着他摸索到掉在一旁的手机。
虞清远已经完全看不清屏幕了,手指颤抖着,凭着某种堕落的本能滑动,然后,按了下去。
一条带着定位信息的、只有两个字的、扭曲的求救信号,被发送了出去。这不是求救,这是展示,是自毁的邀请函,是对他最后一丝体面的嘲弄。
收件人:林修。
手机从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磕在地毯上,光暗了下去。
林修来得比想象中快。目光所及,是蜷缩在墙角阴影里、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虞清远。脸色是那种不见天日的惨白,眼神涣散得没有焦点,整个人像一件被彻底打碎后胡乱拼凑起来的瓷器,遍布裂痕,只剩下一触即碎的脆弱外壳。
林修的眉头死死拧紧,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辨明的情绪——是惊愕,是恼怒,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他迅速压下的物伤其类的悲哀。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
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走到虞清远面前,蹲下身,将药瓶递到他低垂的视线范围内。
“阿普唑仑。”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公事公办的冷淡,“吃了它。能让你脑子停一会儿,睡一觉。”
那白色的药瓶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猛地烫伤了虞清远涣散的神智。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小瓶子上,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侮辱性的、彻底否定他存在价值的东西。他猛地一挥手,用尽此刻能聚集起的所有力气,狠狠地将药瓶打开!
药瓶啪地一声滚落在肮脏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连你也……”虞清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尖锐痛楚,“你们都把我当精神病看……是不是?!”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盈满泪水和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林修,那里面是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和攻击性。
林修没有去捡那个药瓶。他甚至没有因为虞清远的激烈反应而后退半分。他只是维持着蹲踞的姿势,目光像冰冷的手术刀,剖析着眼前这具崩溃的灵魂。他的语气是一种罕见的、近乎残酷的冷静,剥离开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虞清远,”他叫他的名字,字字清晰,砸在沉闷的空气里,“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你看看这地方!你看看你手背上的伤!你不是精神病是什么?!你自己说,你是什么?!”
他的话像浸了盐水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虞清远最鲜血淋漓的痛处。
“你在等什么?”林修逼问,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等靳砚像救世主一样再次从天而降?!
”
“是!他是你的药!是你的绷带!他一次次把你从碎片状态粘合起来!但他也只能是这些了!”
林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锐利,“他把你拼起来,不让你彻底碎掉,但也用他的爱和包容给你织了一张温床,让你永远蜷缩在里面!让你永远飞不起来!”
“虞清远!你甘心吗?!”最后的问句,如同重锤,狠狠砸下,“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做一只离了靳砚就活不了的、翅膀退化的笼中鸟?让你那点所谓的才华,就在这无休止的崩溃和依赖里彻底烂掉?!这就是你想要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捅破虞清远试图用来麻痹自己的所有借口和幻想,将血淋淋的、他不敢直视的现实粗暴地摊开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