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那番尖锐如刀的话,像一阵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虞清远周围那团自怨自艾的浓雾,留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一丝被强行撕开伪装后的茫然无措。他怔怔地看着林修,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精神病”、“废物”、“飞不起来”的字眼在他空荡的脑海里反复撞击。
预期的更剧烈崩溃没有到来。极致的痛苦过后,反而是一种诡异的、麻木的平静。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哭泣和反驳都做不到了,只是更深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些残酷的真相。
林修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的锐利稍稍收敛,转化为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沉重阅历的神情。他没有离开,反而在离虞清远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觉得我很残忍?”林修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但我见过的,比你惨得多的人,数不胜数。”
他没有看虞清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诉说。
“巴黎有个搞装置的,天赋比你只高不低,每次布展前都能把自己逼到电休克治疗的程度,现在还在疗养院里对着墙壁画画。”
“柏林有个女摄影师,躁郁症,躁期能三天拍完一个系列,郁期能烧掉自己所有底片,最后一次发作从暗房跳了下去。”
“还有……很多。他们连‘靳砚’都没有。连一个能一次次把他们从碎片捡起来的人都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冷酷的平静:
“虞清远,你是有病。这没什么可耻的,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比你病得重、却还在挣扎,或者已经彻底坠落的人,太多了。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有资格烂在这里,放弃一切?”
这些话,像冰冷的雨点,砸在虞清远麻木的心湖上,激起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不是安慰,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它将他从自身痛苦的漩涡里短暂地拽了出来,迫使他看到一个更广阔、也更残酷的图景——他的痛苦并非独一无二,而放弃,也并非唯一的选择。
那一夜,林修没有再逼他。只是沉默地待在房间里,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监督。虞清远最终在极度的身心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去,睡眠浅薄而多梦,但终究是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清晨,微弱的天光从窗帘缝隙渗入。虞清远醒来,身体依旧沉重,脑子却不再像昨夜那样混沌一片。林修已经起来了,站在窗边,正在低声打着电话,语气冷静而高效,似乎在协调着什么。
见他醒来,林修挂了电话,走过来,将手机递给他,言简意赅:“给靳砚打电话。”
虞清远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羞愧和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林修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合约的事情,我在谈。柏林那边不是铁板一块,有商量余地。晚几个月去,或者附加条款,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我能做的有限,最终取决于你值不值得别人为你争取。”
他又抛出了一根浮木。一根现实的、带着微弱希望的浮木。
虞清远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接过了手机。他拨通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
“清远?!”靳砚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和担忧,还有一丝不敢确认的小心翼翼,“是你吗?你好吗?你在哪里?”
听到这个声音,虞清远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但他强忍着,看了一眼旁边盯着他的林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嗯。是我。我……还好。在一个旅馆……和林修在一起。”
“我马上过来接你!告诉我地址!”靳砚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急切。
“不用……”虞清远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躲藏。
林修在一旁冷冷地哼了一声。
虞清远顿住了,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却清晰的妥协:“……好。我把地址发给你。”
挂了电话,林修几乎是提溜着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进卫生间:“把你自已收拾得像个人样。别让他觉得我虐待你了。”
冰冷的水再次扑在脸上,但这一次,伴随着林修那些残酷又现实的话语,以及即将到来的重逢,似乎带来了一丝不一样的清醒。他胡乱地洗漱了一下,换上了林修不知何时让人送来的一套干净衣服。
当楼下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时,虞清远的身体猛地一僵。
林修拉开窗帘看了一眼:“他到了。下去吧。别让他上来看到你这副鬼样子和这个鬼地方。”
虞清远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样,一步步走下狭窄昏暗的楼梯。
靳砚的车就停在旅馆门口破旧的小街边。他正站在车旁,焦急地望向旅馆门口,一夜之间,他看起来也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眼神却在看到虞清远出现的那一刻,瞬间被点亮,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安心和心疼。
虞清远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羞愧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靳砚伸出手,想要碰碰他,却又怕惊扰他,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清远……”
就在这时,虞清远忽然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崩溃大哭,而是用一种带着巨大决心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扑进靳砚的怀里,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选择你。”
“靳砚,我选择你。”
“带我回家吧……可以吗?”
虞清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飘忽的平静,像羽毛般扫过靳砚的耳廓。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和清醒。他将脸深深埋进靳砚的颈窝,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能停靠的港湾,手臂软软地环着靳砚的脖子,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了出去。
靳砚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晰的选择砸得心脏剧震,狂喜和酸楚同时涌上,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用力回抱住怀里这具冰冷而单薄的身体,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哽咽:“好,我们回家。这就回……”
他的话顿住了。
因为他感觉到,怀里的虞清远,那一点点支撑着他自己站立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环在他颈后的手臂软软地滑落,整个人的重量彻底沉了下来。甚至连那细微的、拂过他皮肤的呼吸,都变得异常均匀而深沉。
“清远?”靳砚心头猛地一紧,微微松开怀抱,低头去看。
虞清远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搭在下眼睑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祥和的平静。他像是……睡着了?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
不,不对。这绝不是普通的睡着。他的意识消失得太快,太彻底。
“清远?!”靳砚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恐慌,他轻轻拍打虞清远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清远!醒醒!你怎么了?”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有胸膛极其缓慢而平稳地起伏着。
靳砚瞬间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各种可怕的猜测如同冰水浇头而下。是情绪过度激动休克了?还是之前那两天两夜的自我折磨导致了什么他没发现的严重问题?他下意识就要去摸手机叫救护车。
“他吃药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林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靳砚怀里彻底失去意识的虞清远,推了推眼镜。
靳砚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吃什么药?!”他几乎以为是虞清远做了什么傻事。
“阿普唑仑。大概半小时前,我看着他吃下去的。”林修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第一次服用这种苯二氮卓类药物,加上他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疲惫,出现这样的嗜睡和快速入睡反应是正常的。不用担心,让他睡吧,这对他有好处。”
靳砚愣住了。阿普唑仑……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曾无数次希望虞清远能接受药物辅助,但都被坚决地拒绝了。此刻,听到虞清远终于主动吃下了药,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欣慰,有心疼,有后怕,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低头看着怀里仿佛陷入昏迷、却又眉宇舒展的虞清远,那种异常的平静果然是药物带来的。它强行镇压了所有激烈的情绪和痛苦,给了他一个被迫的、却也可能是急需的休止符。
“……谢谢。”靳砚的声音有些干涩,对林修道。这一声道谢包含了太多,谢谢他找到了虞清远,谢谢他陪着他,谢谢他……说服他吃了药。
林修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带他回去吧。”
靳砚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彻底昏睡过去的虞清远打横抱了起来。虞清远很轻,像一片羽毛,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头无力地枕着他的肩膀,呼吸均匀地吹在他的颈侧。
靳砚抱着他,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又最易碎的宝物,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
他抱着虞清远,穿过小旅馆狭窄安静的走廊,走下楼梯,走向门外停着的车。雨已经停了,夜晚的空气清新冷冽。怀里的重量和那平稳的呼吸声,奇异地抚平了他连日来的所有焦灼和不安。
他的蝴蝶,终于累了。暂时收起了那对破碎却始终挣扎的翅膀,落在了他的掌心。
而他,会带他回家。
家中,靳砚极其小心地将虞清远安置在床铺中央,替他褪去被雨汽濡湿的外衣和鞋子,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拭过他冰凉的手脚和脸颊,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瓷器。每一个动作都轻柔至极,生怕惊扰了那片药物赐予的、来之不易的安宁。
虞清远全程毫无知觉,深陷在阿普唑仑带来的强制性睡眠中。他的呼吸均匀悠长,眉眼间那些平日总是拧着的、代表痛苦与焦虑的细小褶皱彻底舒展开,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孩童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是靳砚用五年无微不至的爱意与陪伴都未能完全换取来的。
靳砚在床边坐下,就着昏暗的睡眠灯,终于能在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真正“冷静”地端详他的爱人。
目光细细描摹过虞清远安静的睡颜,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靳砚胸腔里缓慢流淌。
这片小小的白色药片,竟能如此轻易地做到他耗费五年心血、倾尽所有温柔与耐心都难以企及的事情——给予虞清远一场没有噩梦、没有中途惊醒、没有恐惧冷汗的、沉甸甸的、无知无觉的安眠。
它像一层柔软的、却不容抗拒的雾,温柔地笼罩了虞清远过度活跃、饱受折磨的神经,强行按下了所有痛苦的开关。
靳砚并不觉得疲惫,更无挫败。五年的坚持对他而言是甘之如饴的本能,是他存在的巨大意义之一。他只是感到一种深切的……恍然。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虞清远有多么抗拒和恐惧药物,多么害怕那种“失控”和“被化学物质掌控”的感觉。如今,他愿意吞下它,哪怕是在林修的劝说和自身崩溃到极致的情况下,也意味着一种绝望下的妥协,一种……向现实和“活下去”本身的低头。
他俯下身,极轻极轻地抚过虞清远光洁的、不再因梦魇而蹙起的额头,然后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将那具陷入深度睡眠的身体揽入怀中。
虞清远消瘦得厉害。短短十天的痛苦折磨,几乎抽干了他本就单薄的身体。抱在怀里,骨骼的轮廓清晰得有些硌人,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靳砚收紧了手臂,用一种不会惊醒他的力道,将人更密实地拥住。下颌轻轻抵着虞清远柔软的发顶,呼吸间全是对方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极淡药物气息的味道。
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潮水,缓缓漫过靳砚的心房。
疲惫依旧存在,连日来的焦灼和担忧留下的痕迹尚未褪去。但此刻,能这样真实地抱着他,感受他平稳的心跳和呼吸,知道他正安然地睡在自己怀里,远离所有痛苦……这一切,足以抵消所有疲惫,并瞬间注满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他的世界很大,项目、奖项、声誉。
但他的世界也很小,小到只剩下怀里这具呼吸平稳的、微微硌人的身体。
就这样抱着,就好。
就有了继续战斗、继续为他构建一个“更大更好未来”的意义和力量。
靳砚闭上眼,将脸埋入虞清远的发丝间,也跟随着那平稳的呼吸声,沉入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安稳的睡眠。
两人相拥而眠,像两株终于熬过暴风雨、得以暂时依偎着休憩的植物。药物的迷雾笼罩着其中之一,而另一人,则心甘情愿地守护在这片迷雾之外,做他永恒的锚点。
至少今夜,苦痛得以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