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度过的一天,对虞清远来说,像是一场漫长而疲惫的内心跋涉。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焦虑和恐惧,似乎因为前两日的彻底爆发和靳砚无条件的接纳而宣泄出去了一些,留下一种虚脱后的清明。他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权衡柏林的机会与靳砚的重量,审视内心对“完美”的恐惧和对“依赖”的羞耻。
他甚至记得按时吃了些东西,虽然胃口不佳,但不再是完全的自暴自弃。
然而,直到第二天下午,出门前的那一刻,他依然没有得出一个清晰、坚定、能说服自己的“完美答案”。顾虑依旧像藤蔓缠绕着他。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硬着头皮去面对时,目光瞥见了衣架上那件靳砚很久以前落在这里的旧衬衫。
那件衣服安静地挂着,带着靳砚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雪松气息,仿佛一个无声的注解,提醒着他过去五年里那些早已渗透进骨子里的习惯——习惯了他的咖啡,他的体温,他深夜的陪伴,他无条件的兜底。这种“习惯”早已超越了依赖,成为了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一瞬间,某种冲动压倒了所有盘旋的顾虑。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迅速地下定了一个决心——他要答应靳砚。他要回头。他需要那个有靳砚的未来。
这个念头在他出门前往工作室的路上,暂时给予了他一种虚浮的勇气。
……
另一边,靳砚的工作室里,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三点,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凝成实质。靳砚坐立难安,平日里那个沉稳从容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巨大的不确定性折磨着他。他最终忍不住,给陈望舒发去了求助信息,希望他和梁雨能过来——并非为了施压,而是觉得如果虞清远看到还有值得信赖的朋友在场,或许能感觉更安全、状态更稳定一些。他在努力学着表达自己的需求和担忧。
三点整,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虞清远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决心。然而,当他看清室内不止靳砚一人,梁雨和陈望舒也都在场时,他明显愣了一下,刚刚鼓起的勇气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泄掉了一半。他们的目光(尤其是陈望舒那双温和却洞察一切的眼睛)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了聚光灯下,所有的心思无所遁形。
靳砚立刻站起身,紧张地看着他:“清远……”
虞清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掉其他人,目光直直地看向靳砚。他必须说出来,趁着自己还有一点点勇气。
“靳砚,”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我……”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话说出了口:
“我爱你。”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动作都被定在原地,靳砚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虞清远。
然而,话一出口,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恐惧和自我怀疑瞬间将他吞没!他怎么能……他凭什么……他这种连自己都处理不好的烂人,凭什么说爱?凭什么去承诺?柏林怎么办?合约怎么办?母亲的期望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次搞砸一切?巨大的恐慌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不是……”他脸色惨白,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猛地向后退去,脊背撞上冰冷的门框,“我是说……我、我恨你!靳砚!我恨你!”
这句话像淬毒的匕首,既刺向靳砚,也划伤他自己。但他停不下来,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自我毁灭的浪潮轰然袭来。
“你凭什么爱我啊?!”他声音嘶哑,“我这种人……情绪不稳定……只会拖累你……是个连选择都做不出来的废物……你凭什么爱我啊?!你不应该……你应该离我远点……我不配……我不配……”
他彻底陷入了崩溃,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身旁的门框,木质粗糙的表面瞬间将他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弄翻,丝丝血迹渗了出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清远!看着我!”靳砚心急如焚,立刻上前试图用熟悉的方法建立框架,“三十秒!深呼吸!跟着我!”
然而,虞清远完全无法接收指令,他猛地推开靳砚试图靠近的手,眼神涣散,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逃离的冲动。“没用……没用……放开我……让我走!”他嘶喊着,转身就像逃一样冲出了工作室,踉跄地扑向楼道。
靳砚立刻追了出去。梁雨和陈望舒也惊得站起身,但停在工作室门口,没有跟入楼道,将这方空间留给他们。
昏暗的楼道里,虞清远像是无头苍蝇般向下跑了几步,却被追上来的靳砚从后面紧紧抓住了手臂。
“放开我!你放开!”虞清远疯狂地挣扎,另一只受伤的手胡乱地挥舞着,血迹蹭在了靳砚的衬衫上。
“清远!停下!”靳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和力度,他试图制住他的动作,以免他伤害自己更多。
但虞清远已经完全被恐慌淹没,力气大得惊人,眼看就要挣脱。
三十秒的冷静期早已过去,常规的安抚彻底失效。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崩溃绝望的神情,以及那种即将彻底逃离消失的恐惧,靳砚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撕裂。
不能再等了。
靳砚眼神一沉,用一种近乎强硬的力道,将不断挣扎的虞清远猛地转过来,禁锢在墙壁和自己之间,不顾他徒劳的推拒和呜咽,低下头,狠狠地、不容置疑地吻了上去。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它带着绝望的气息,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是一个强行要将他的神智从恐慌深渊中拉扯回来的锚点,是用最直接的身体接触来宣告存在和占有。
“唔……!”虞清远猛地僵住,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停滞。瞳孔因震惊而放大,熟悉的、属于靳砚的气息霸道地侵入,唇上传来温热甚至带着一丝疼痛的触感。
这个极少使用的、最终的手段,粗暴地切断了他失控的神经回路。身体的记忆往往比混乱的思绪更强大,这个深入而持久的吻,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身体里那个被设定好的、唯一认可的“安全开关”。
粗暴却有效的亲密接触,像一道强光劈开了虞清远脑中混沌的黑暗,却也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腿软得无法站立,他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跪坐在了昏暗楼道的尘埃里。
像一只受了极度惊吓、终于力竭的鹿,他低着头,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脏污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虞清远像是被这亲密接触烫伤,猛地偏头躲开,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那不是安抚,而是最后的审判,宣判了他不配得到任何形式的救赎。他沿着冰冷粗糙的墙面滑落下去,不是简单的坐下,而是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瘫软在积着灰尘的楼道地面上。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整个身体蜷缩成最防御也最脆弱的姿态,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发出一种被压抑到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那声音不像是哭,更像是一只濒死小兽的哀嚎。
然后,堤坝彻底崩溃。话语、泪水、颤抖,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倾泻而出。
“对不起……又来了……你看……我又变回这样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他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被布料闷住,含糊不清,却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令人心碎的自我唾弃,“你干嘛还要管我……你明明都看到了……我就是一滩烂泥……扶不上墙的……”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早已糊满整张脸,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眼神涣散得可怕,没有焦点地快速颤动着,仿佛在躲避无数个看不见的、指责他的幻影。
“画展……那天就不该的……你为什么要过来……为什么要问我……”他像是突然被拉回到五年前,语气里带着一种恍惚的恐惧,“你那时候的眼睛……太亮了……照得我无所遁形……我怕你看穿我……怕你发现我里面早就坏了……”
“你问我怕什么……我怕啊……我一直都怕……我怕让你看到最后我就是这个样子!”
“柏林……合约……”他像是突然被这个词烫到,语速极快,“我不能……林修说那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不能有私人感情……可是我有了……我有了啊!这怎么办?!这不对……是错的……”
“是他们期望的……我不能……我不能有……”他猛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不是想伤害自己,而是试图堵住那说不出口的“私人感情”,仿佛那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污秽词语,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
他的目光又落到自己受伤流血的手指上,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戒指……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不配的……我会弄丢的……我会弄碎它的……就像弄碎我自己一样……你看,流血了……又脏又难看……对不起……对不起把它弄脏了……”
他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在不同的时间炼狱里穿梭。核心却永远是那几个主题:道歉、自我否定、将靳砚的爱视为不该属于自己的错误、以及对自己无法维持稳定、无法做出“正确”选择的深切痛恨。
他的眼泪不是断了线的珠子,而是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仿佛要流干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冲刷掉那令他无比厌恶的、软弱的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听到这些……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对不起我停不下来……我恨这样……我恨死我自己这样了!”他开始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太阳穴,力道不重,却充满了极致的无力感和自我惩罚的意味,“你走吧……靳砚我求你……你走吧……离我远点……让我自己烂在这里……求你了……你值得一切好的……而不是……而不是我……”
靳砚一直蹲在他面前,距离很近,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虞清远痛苦构筑的壁垒。他的心脏被那些混乱却清晰的话语凌迟,每一刀都又准又狠。
他听懂了每一件事背后的惊惶,听懂了每一句“对不起”里包含的绝望。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颤抖的、被泪水浸透的发丝,却在最后一刻僵住——他害怕自己的触碰此刻会被解读为怜悯或更糟的,施舍,从而将虞清远推入更深的深渊。
他只能像一个沉默的祭坛,承受着这一切,目光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心疼和无力。
这场崩溃似乎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虞清远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不是因为平静,而是因为彻底的力竭。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嘶哑的抽气,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
他扶着墙,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好几次,腿软得根本不听使唤,每一次站起一半又跌坐回去,像一个被扯坏了关节的木偶,动作笨拙而绝望。
“别……”当靳砚终于忍不住再次伸手想要搀扶时,他像是被火燎到一样猛地缩紧身体,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极致的抗拒,“别碰……求你了……太脏了……我会弄脏你的……”
最终,他几乎是爬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依靠着墙壁的支撑,将自己拖拽起来。他不再看靳砚,目光空洞地望着楼梯下方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够了。”他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到此为止吧。别再……找到我了。”
靳砚的呼吸窒住了。
他感觉虞清远踩踏的不是楼梯,而是虚无的空气,下一步就会踏空,坠入他看不见却能清晰感知到的、无尽的黑暗深渊。
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水泥堵死,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想冲上去抓住他,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预知般的恐惧钉在原地——他害怕自己任何的动作,哪怕是挽救,都会成为压垮虞清远的最后一根稻草,会加速那坠落的发生。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虞清远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看着他微微摇晃的肩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足以压弯脊梁的重负。看着他最终消失在楼梯的转角,那片阴影不是吞没了他,而是他主动走了进去,像是回到了唯一能容纳他那破碎灵魂的、熟悉的黑暗茧房里。
脚步声彻底消失了。
楼道里陷入一种死寂,这种静默比之前的哭喊和呓语更让靳砚心惊胆战。它意味着彻底的耗尽,意味着不再挣扎,意味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