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等待的焦灼记忆的潮水被迫中断,靳砚眼底的柔软和追忆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戒备。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早已冰凉的咖啡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似乎能压下去喉咙里翻涌的、更多关于虞清远的细节——那些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不容外人窥探的私密过往。
他抬眸,看向对面的林修,正准备开口,用一种尽可能冷淡却不失基本礼貌的语气结束这场令他不适的对话。
就在这时——
他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一个存储在通讯录里的名字,而是一个陌生的、但清晰地显示着本地归属地的号码。
嗡——嗡——嗡——
震动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咖啡座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靳砚所有准备好的、冰冷的逐客令瞬间卡在喉咙里。他的目光像被钉死一样,骤然锁在那个跳跃的屏幕上,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预感,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脊椎。
天色在雨中渐渐暗淡,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梁雨、陈望舒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目光都聚焦过来。林修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
靳砚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手机固执的震动声。他有一种几乎可以确定的预感——
这个电话,是虞清远。
只有他,会在这种时候,用一个他不知道的号码打过来。这是一种无声的求救,也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控制的依赖惯性。
靳砚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来不及对林修投去警告或解释的一瞥,手指已经快于大脑做出了反应,猛地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了耳边。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听着。
电话那头,同样是一片沉默。
但背景里,那清晰的、绵密的雨声,透过听筒毫无保留地传来——和窗外咖啡馆屋檐滴落的雨声,几乎同步。像是在另一个空间下着的、同一场无尽而冰冷的雨。
这种沉默,太熟悉了。熟悉到让靳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奇异地、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酸楚的温热。他太了解这种沉默背后所代表的混乱、恐慌和无措。
他等了片刻,耐心地听着那端的雨声和几乎不可闻的、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然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建立起来的框架感:
“三十秒。”
“不说话,我就挂了。”
梁雨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靳砚会用这种近乎“威胁”的语气。林修蹙起了眉,显然对这种沟通方式感到不解甚至不赞同。只有陈望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透过这冷硬的表面,看到了其下深藏的、另一种形式的温柔与无奈。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耳)目睹靳砚应对虞清远失控状态的方式——不是无底线的纵容,不是卑微的哀求,而是划定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界限,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逼迫对方在沉沦和抓住他之间做出选择。
电话那端的呼吸声似乎猛地滞了一下,变得更加急促和混乱,像是被这句最后通牒刺伤了,又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割在靳砚的心上。他能想象电话那头虞清远此刻的状态——可能正蜷缩在某个角落,眼泪混着雨水,内心天人交战,既渴望他的声音,又恐惧着他的责备或失望。
靳砚的面色依旧维持着可怕的平静,但握着手机的指节却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也在赌。赌虞清远对他的依赖最终会战胜那想要彻底逃离和毁灭的冲动。赌这三十秒的倒计时,能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对方自我封闭的茧。
二十五秒……
二十八秒……
就在那漫长的三十秒即将耗尽,靳砚眼底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绝望的阴影时——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极轻微、带着剧烈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三个字:
“……对不起。”
靳砚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见地松弛了一瞬,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胸腔。
他赌对了。
“清远,”他的声音立刻软了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心疼,“你没必要道歉……是我的错。”
“……我没法给你答案。”虞清远的声音努力想维持一丝冷静,“靳砚……我……”
“我知道。”靳砚打断他,语气温柔却坚定,“没关系。先告诉我,你在哪里?你那边雨声很大,在外面是不是?告诉我位置,我去接你。”
电话那端的虞清远坐在一个废弃公交站台的长凳上,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子。他冷得微微发抖,不知道是身体冷,还是心里那片荒芜带来的寒意。一听到靳砚的声音,所有强撑的壁垒就开始崩塌,他想哭,更害怕面对靳砚,为自己的不告而别和此刻的软弱感到无比羞耻与自责。
靳砚极有耐心地听着他那边的雨声和压抑的哭泣,用最低沉温柔的声音哄着:“乖,告诉我,在哪里?没事的,告诉我就好。我马上就来。”
最终,在靳砚一遍遍的安抚和诱导下,虞清远还是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偏僻的、几乎废弃的公园名字。
“好,就在那里等我,别乱跑,我很快到。”靳砚挂了电话,立刻起身。
“找到了?”梁雨急切地问。
“嗯,在城西那个废弃的湿地公园。”靳砚从沙发旁拿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手提袋,里面有一套干净的休闲服和一条柔软的大毛巾。
“我们跟你一起去?”梁雨也跟着站起来,有些不放心。
靳砚脚步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陈望舒和林修,摇了摇头:“人太多会吓到他。我自己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此刻只属于他和虞清远之间的、外人无法介入的场域。
他独自驱车前往,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刮开连绵的雨幕。到达那个几乎荒废、人迹罕至的公园时,天色已经昏暗得如同傍晚。
他在一个湿漉漉的、满是落叶的观景台阶上找到了虞清远。
虞清远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他蜷缩着,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无处可去的鸟。他低着头,怔怔地盯着地面上一洼积水里不断泛起的涟漪,仿佛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那一小片水面。
靳砚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虞清远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立刻去碰他。
“清远。”他低声唤道。
虞清远身体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红通红,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因为冷而失去了血色,眼神里充满了迷茫、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地自容的窘迫。
靳砚看着他,然后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递到他面前,声音温柔得如同怕惊碎一个梦境:
“需不需要我扶你一把?”
他看着靳砚伸出的手,那手上还沾着一点来时匆忙蹭到的车上的雨水。犹豫了几秒,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放在了靳砚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靳砚立刻收拢手指,稳稳地握住他,将他从冰冷潮湿的台阶上拉起来。
站起来的那一刻,虞清远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边似乎响起虚幻的回响。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冰冷的雨水、以及内心那片荒芜的寒意,在这一刻终于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靳砚掌心传来的温度,世界便彻底陷入了无声的黑暗,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清远!”
靳砚心脏骤停,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彻底捞起,触手是冰凉湿透的衣物和完全失去意识的瘫软。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颤抖着将人打横抱起,冲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
……
虞清远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消毒水干净却冰冷的气味。眼皮沉重得像是粘在了一起,他费力地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天花板和挂着的半袋透明液体——葡萄糖。
他微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握着,指节甚至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有些发麻。他偏过头,看到靳砚趴在病床边,侧脸压着手臂,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看起来疲惫不堪。但他的手指,却固执地、一丝不肯放松地缠绕着虞清远的手指。
似乎是感受到他细微的动作,靳砚猛地惊醒,立刻抬起头看向他,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惊惶,直到确认虞清远真的睁着眼睛,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恶心吗?”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探虞清远的额头,又怕惊扰到他。
虞清远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微弱:“……没有。”他顿了顿,看着靳砚紧张的样子,记忆慢慢回笼,羞耻和愧疚再次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睫,不敢再看靳砚,“……对不起。又……变成这样……让你担心了一晚上吧?”
靳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细心地扶他坐起来一些,在他身后垫好枕头,然后又倒了一杯温水,试了温度,递到他唇边:“先喝点水,慢慢说。”
虞清远就着他的手小口喝着水,温水润泽了干渴的喉咙,却也让他更加无法逃避。
放下水杯,他深吸一口气,主动提起了那个沉重的话题,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和颤抖:“我昨天……是不是很糟糕?突然就跑掉……还晕倒……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对不起,靳砚……我总是控制不好……”
靳砚重新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打断了他的道歉:“清远,看着我。”
虞清远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眼眶已经红了。
“我的求婚,永远有效。”靳砚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认真而温柔,没有丝毫逼迫,“但那不是给你压力的东西,嗯?无论你最后怎么选,无论需要多久,只要你愿意回头,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虞清远的眼泪瞬间就又落了下来。
靳砚的心疼得发紧,继续柔声道:“我知道原因了。柏林的那个合约,还有那条……不能建立私人感情的条款,对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虞清远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被看穿了所有逃避的借口和懦弱的根源,巨大的愧疚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只会一遍遍地重复着道歉,仿佛这样才能减轻内心的煎熬,“我不是……我不是想那样……我只是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办……对不起……”
靳砚看着他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他的泪水浸泡腐蚀。他倾身过去,极其温柔地用手指拂去他不断滚落的泪珠,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蝴蝶的翅膀。
“不哭了,乖,不哭了……”他的声音低哑,充满了无尽的爱怜,用上了各种亲昵的、能最大程度给予安抚的称呼,“好孩子,没事了……乖乖,清清……我的宝贝……别哭了,啊?哭多了头要疼的……”
他一遍遍地、极有耐心地哄着,指腹轻柔地擦拭他的脸颊。
就在这时,护士推门进来换药。她看到虞清远哭得满脸泪痕、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立刻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责备看向靳砚:“怎么回事?家属怎么搞的?病人是心因性晕厥,情绪绝对不能大起大落!需要静养!你怎么又惹他这么激动?这才刚醒!”
靳砚立刻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辩解,只有完全的诚恳和歉意:“抱歉抱歉,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注意。保证不会再有了,一定让他好好休息。”
护士叹了口气,一边熟练地换药一边又叮嘱了几句要保持情绪平稳,才离开病房。
门再次关上,室内安静下来。虞清远经过这一打岔,哭泣渐渐变成了小声的、委屈的抽噎。
靳砚重新坐近,抽了张纸巾轻轻帮他擦眼泪,动作自然又体贴。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慢慢说话,好不好?”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极强的耐心,像在哄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心里难受,哭出来会好一点,对不对?但是不能再那么激动了,不然护士姐姐又要来说我了……”
虞清远红着眼睛,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靳砚轻轻拍着他的背,继续用那种引导的、充满共情的语气慢慢说:“你看,这次突然找不到你,我真的……非常非常担心。”他坦诚自己的感受,“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有多难过,多害怕,可不可以都不要突然消失,不要不接电话?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好不好?我找不到你,心会慌的。”
虞清远听着他温柔而担忧的话语,内心充满了愧疚,连忙点头,带着哭腔保证:“……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不会再关机……不会让你找不到……”
“真乖。”靳砚立刻给予肯定,语气里带着欣慰和鼓励,“我们清清答应我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对不对?”
虞清远又用力点了点头。
靳砚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心疼地叹了口气:“医生说了,你就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太累了,就像一根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掉。以后不可以这样逼自己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陪你一起想办法,天塌下来,我们也一起扛,好不好?”
他用最简单的道理,最温柔的语气,一点点安抚着他支离破碎的情绪,重新为他构建安全感。
虞清远在他极致耐心和温柔的哄慰下,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内心充满了被理解和呵护的酸软感。他小声说:“……我想离开医院了。”
“好,我们回家。”靳砚毫不犹豫地答应,“等你把这袋葡萄糖打完,体力恢复一点,我们就办出院手续。”
葡萄糖打完,护士拔了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靳砚仔细记下,然后去办好了出院手续。
回到病房,虞清远已经自己慢慢穿好了鞋,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渐渐多起来的车流和人迹。
晨光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显得有些透明易碎。
“手续办好了,我们可以走了。”靳砚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想帮他披上。
虞清远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低下头,声音很轻:“……我不想回……家。”他顿了一下,立刻又自我否定般地摇了摇头,那个他和靳砚共同居住的地方,此刻似乎充满了需要他立刻面对的压力,“我……我想回我自己的公寓。就我一个人。”
靳砚拿着外套的手顿在半空,心像是被细微地刺了一下,但他很快收敛起情绪,没有流露出一丝失望或强迫,只是温和地确认:“确定吗?一个人可以吗?需不需要我……”
“我需要一个人待着。”虞清远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疲惫却坚定的恳求,他抬起头看向靳砚,眼神里是混乱过后努力维持的清明,“就一天。靳砚,给我一点时间。”
靳砚沉默地看了他几秒,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种亟待整理和独自呼吸的渴望,他最终点了点头:“好。我送你过去。”
车子驶向虞清远那间不常住的公寓。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却并非尴尬,更像是一种暴风雨过后疲惫的宁静。
到达公寓楼下,靳砚停好车,却没有立刻解锁车门。他转过头,看着虞清远:“东西都带好了吗?钥匙?”
虞清远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
“上楼记得先烧点热水喝,你昨天淋了雨,虽然没发烧,但还是要注意。”靳砚不放心地叮嘱着,又从后座拿过早上特意去买的热粥和清淡小菜,还有一个保温杯,“早饭一定要吃一点,不然胃会不舒服。伞也拿着,万一还要出门。”
他把东西一样样塞到虞清远怀里,活像个操心不完的老父亲。
虞清远抱着那些还带着温度的食物和保温杯,看着靳砚眼底挥之不去的担忧,心中酸软得一塌糊涂,他忽然倾身过去,伸出双臂,轻轻地短暂拥抱了一下靳砚。
“谢谢你。”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靳砚愣了一下,他抬起手,回抱住瘦削的爱人,力道轻柔却充满珍惜,在他单薄的背上安抚地拍了两下。
松开后,靳砚凝视着他,极其自然地、温柔地向前倾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的亲吻。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虞清远感觉到额头上那一触即分的温热柔软,睫毛轻轻颤了颤,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他点了点头,推开车门。
就在他一只脚迈出车门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
“靳砚。”
“嗯,我在。”
“给我二十四小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明天下午三点,我去你工作室找你。”
“我会给你我的答案。关于柏林,也关于……你。”
靳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高高抛起,又悬在半空。他握紧方向盘,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好。我等你。”
虞清远点了点头,终于下了车,抱着靳砚塞给他的东西,慢慢走进了公寓楼门。
靳砚一直坐在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厅深处,又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直到看见灯光亮起,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无法完全安心。
二十四小时。下午三点。
他曾亲手把虞清远架上刑场,现在又把自己放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