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是一副沉重的铠甲,虞清远很小的时候就被迫穿上了它。鎏金的、冰冷的、线条却令人窒息的外壳,由他母亲亲手锻造,一锤一锤,伴随着“只有完美才值得被爱”的箴言,铆接在他的骨骼上。
离婚像一场硝烟散尽的战争,留下的唯一战利品就是虞清远。母亲将所有未竟的野心、破碎的体面和对背叛的痛恨,全部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
他必须是完美的作品,无可指摘,光芒万丈,成为她存在价值最有力的证明。
爱与关注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需要用毫无瑕疵的成绩单、恰到好处的礼仪、令人惊叹的艺术天赋才能勉强兑换的、极其有限的补给。
所以虞清远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条笔直而狭窄的跑道,两侧是万丈深渊。他必须跑得又快又稳,不能喘息,不能回头,更不能跌倒。
长期的、高压下的完美主义追逐,像缓慢渗入土壤的毒素,早已侵蚀了他的神经末梢。焦虑是他最熟悉的伴侣,如影随形,在无数个深夜里化作冰冷的汗和无法抑制的、针对自己的尖锐厌弃。
他像是绷紧到极致的一根弦,沉默地立在风暴中心,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濒临断裂的嗡鸣。
这次画展,是他铠甲上又一枚闪亮的勋章。他的画被挂在颇为瞩目的位置,这意味着一份认可,也意味着更多的审视和更高的要求。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画作前,画布上是铺天盖地的、沉郁的蓝和压抑的黑,扭曲的线条在挣扎,间或有几笔突兀的、像是绝望中透出的惨白。旁人或许会评价其笔触大胆,情感浓烈,富有冲击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昨夜又一次焦虑发作后,颤抖着手涂抹出的内心废墟。
展厅里人流如织,低语声嗡嗡地汇成一片温暖的背景噪音,却丝毫暖不进他心里。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头发柔软地垂顺,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过于苍白的脸颊,像一尊精心打扮后送来参展的、易碎的白瓷人偶。
但眼神是空的,那种“乌黑得毫无生气”的空,倒映着展厅辉煌的灯火,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吸走了所有光。
他只是在履行一项仪式。站在这里,接受褒奖或评判,然后等待母亲下一次的检阅。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冰凉一片。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嗡嗡的背景音,清晰地落在他耳边。
“你在害怕?”
不是疑问,更近乎一种平静的陈述。声线偏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块温润的墨玉坠入冰湖,咚的一声,直沉到底。
虞清远浑身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他转过头。
一个男生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没有看画,而是在看他。男生很高,肩线开阔,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深色长裤,气质沉稳,甚至有些冷硬,与周围艺术圈的浮夸氛围格格不入。但他的目光……那双眼睛是沉静的、专注的,像冬夜里最深邃的星空,此刻正毫无保留地映出虞清远猝不及防的慌乱。
虞清远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停止了跳动。巨大的震惊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镇定。
他怎么会知道?
这幅画剥开所有技巧和隐喻,内核就是他无人能知的、日夜啃噬他的恐惧。对无法达到完美的恐惧,对让母亲失望的恐惧,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恐惧,对下一秒可能就会彻底崩溃的恐惧。
这恐惧被他用浓烈的色彩和扭曲的形态精心掩盖,埋藏在画面最深处。
他是第一个看懂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
虞清远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铁锈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迅速从脸颊褪去,留下更骇人的苍白。那双总是空洞的眼睛里,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泄露出底下汹涌的惊惶。
他只是用那双乌黑的、此刻因为震惊而微微震颤的瞳孔,死死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生,像一只在雪地里被猎人的灯光骤然照鹿,动弹不得。
时间仿佛凝固了。展厅的喧嚣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他和这个男生,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在害怕?”。
男生——靳砚,并没有移开视线。他看到了虞清远瞬间的僵硬和血色尽褪,看到了那双眼眸里碎裂出的惊惶。他知道自己莽撞了,这句话太过直接,几乎是一种冒犯,但他无法移开目光。
事实上,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到虞清远。在美院的校园里,他早已无数次见过这个总是独来独往、安静得像个影子一样的男孩。见过他抱着画具匆匆穿过林荫道,侧脸在阳光下白得透明;见过他独自坐在图书馆最角落的窗边,睫毛低垂,像栖息着的、忧伤的蝶;见过他在画室通宵达旦,凌晨时分伏在案头小憩,单薄的肩胛骨在布料下显出脆弱的轮廓。
一见钟情是个太过轻浮的词,不足以形容靳砚第一次看见虞清远时内心的震动。那更像是一种……被精准击中的钝痛。像是茫茫人海里,突然看见了一座孤岛,岛上风雪弥漫,却有一种致命的、想要靠近的吸引力。
他沉默地关注了他很久,像收集碎片一样收集着关于他的零星信息:才华横溢,极度自律,安静得近乎自闭,还有……据说家境很好,但总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脆弱感。
今天,他本是循着虞清远的名字来看画展。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画作前,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心疼。然后,他看见了站在画前的、比画作本身更显得摇摇欲坠的虞清远。那么近,却又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罩。
他看到虞清远垂在身侧的手,那只应该执笔创作、此刻却无力地虚握着的手,从整洁的衬衫袖口里露出的那一截细瘦的腕骨和指尖,在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不是冷的。是一种从内部蔓延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那句关切的问话几乎是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是心疼,是某种笨拙的想要戳破那层玻璃罩的冲动,是想告诉他,我看见了,我看见你的恐惧了。
此刻,面对虞清远惊惶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眼神,靳砚的心脏像是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胀感。他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可能吓到了他。
他喉结微动,正想说些什么来缓和这僵持的气氛,哪怕是一句苍白的“抱歉”。
但虞清远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震惊和一种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恐慌中,虞清远猛地转回了头,不再看靳砚一眼。他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逃离了那幅画,逃离了那个男生深不见底的目光,仓惶地挤进展厅的人群里,瞬间就消失了踪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再也寻不见。
靳砚下意识向前追了半步,伸出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只捕捉到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清冷的松木混合着油画颜料的气息。那是虞清远留下的唯一痕迹。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幅依旧充满了无声呐喊的画,又看向虞清远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初次见面的第一句话还悬在空气中,无人回应。
而他并不知道,他猜对了症状,却误判了病因。他以为是那幅画流露的情绪让虞清远害怕,却不知虞清远的颤抖,更多源于那副完美铠甲险些被当众击碎的恐慌,源于长期高度焦虑下的生理性失控。
更不知道,虞清远此刻认定的“知己”般的懂得,其实始于一个美丽的误会。
但靳砚记住了那双眼睛。那双骤然碎裂出惊惶的、乌黑得毫无生气的眼睛。
像沉寂的灰烬里,最后一次挣扎着闪烁了一下,旋即飞快湮灭的余烬,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靳砚的心口,那阵钝痛再次袭来,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毫无道理的预感。
如果他此刻不抓住什么,那只受惊的、脆弱的蝴蝶,那片朦胧的、即将散去的雾,可能就真的再也抓不住了。
画展上的仓惶逃离,像一根烧红的针,在虞清远看似平静的湖面下烙下一个隐秘的、焦灼的痛点。那句“你在害怕?”如同无声的惊雷,日夜在他耳畔低回,震得他心弦嗡鸣,不得安宁。
他试图将其归因于一个陌生人的无礼冒犯,一次不值一提的意外交锋。他将自己更深地埋入画室,用更浓重的颜料、更疯狂的创作时长来麻痹神经,试图覆盖掉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留下的印记。完美铠甲的裂缝必须被迅速修补,任何动摇根基的窥探都必须被彻底隔绝。
然而,世界仿佛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或者说,是靳砚单方面地、不容拒绝地,开始频繁侵入他原本密闭的世界。
开始是偶遇。
频率高得几乎不像巧合。
在图书馆那个人迹罕至的、堆放老旧艺术年鉴的走廊尽头,虞清远正踮脚想去够最顶层的一本画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轻松地将书取了下来,递到他面前。虞清远抬头,撞进那双熟悉的、沉静的眼眸里。靳砚只是微微颔首,将书放入他手中,礼貌地问候:“好巧。”然后便转身离开,留下虞清远抱着一本沉重的画册,站在原地,心跳失序,指尖发冷。
在食堂拥挤的队伍里,当他正对着菜单发呆,思考着毫无食欲的午餐时,一个餐盘轻轻放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靳砚极其自然地坐下,仿佛那是他预留的位置。他没有刻意搭话,只是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存在感却强烈得像一块投入静水的巨石,扰得虞清远食不知味,整顿饭都吃得僵硬无比,背脊绷得笔直。
甚至在他常去的那家偏僻的咖啡店,他也能看到靳砚坐在靠窗的同一个位置,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屏幕上是复杂的建筑图纸,手边是一杯和他一样的、什么也没加的黑咖啡。
看到他进来,靳砚会抬起头,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一瞬,然后微微点头示意,便重新专注于屏幕,仿佛他真的只是碰巧喜欢这里的咖啡和环境。
每一次“偶遇”,靳砚都表现得克制而礼貌,从不逾矩,甚至有些过分沉默。但那种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压力,一种无处不在的、步步为营的注视。
虞清远开始下意识地躲避,改变去图书馆的时间,绕开食堂的高峰期,甚至放弃了那家店。但无论他如何调整,靳砚总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出现,像一道沉默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然后,靳砚开始出现在他的画室门口。
第一次,他提着一杯外卖咖啡,敲开了虞清远画室的门。虞清远打开门,看到是他,下意识就想把门关上。靳砚却用手臂轻轻抵住了门板,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他将那杯咖啡递过来,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顺路,多买了一杯。”他的理由总是简单直接,近乎笨拙,却又让人无法指责。
虞清远僵硬地看着那杯咖啡,没有接。他从不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尤其是这种带有某种不明意味的“馈赠”。
“我不需要。”他声音干涩,试图关门。
靳砚却没有收回手,只是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和过于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你看起来很累。”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虞清远强撑的平静。他猛地抬眼看靳砚,眼底掠过一丝被侵犯领地的愠怒和更深的不安。“与你无关。”他声音冷了下去,用力关上了门。
门外的脚步声停留了片刻,最终离开了。
虞清远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他看着画架上那幅进行到一半、却因为连日心神不宁而色彩混乱的画,一股强烈的烦躁和自我厌弃涌上心头。他走过去,抓起刮刀,发狠似的将那些颜色胡乱地刮掉,仿佛这样就能同时刮掉门外那个人留下的所有干扰。
然而,靳砚没有放弃。
第二次,他带来的不是咖啡,而是一份三明治和一瓶牛奶。“吃点东西再画。”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仿佛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虞清远依旧拒绝,甚至懒得开口,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然后当着他的面,再次关上了门。
第三次,第四次……
靳砚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拒绝和冷意,固执地、定期地出现在画室门口,带着不同的食物和饮料,有时是一盒洗好的水果,有时是一块看起来就很甜腻的蛋糕。他的理由千奇百怪:“朋友送的,吃不完。”“买多了。”“尝着不错,带给你试试。”
虞清远从最初的冷拒,到后来的麻木,有时甚至会在他放下东西离开后,看着那些精致的食物发呆。他从未碰过它们,每次都会原封不动地扔进垃圾桶。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对自己领地的坚守。
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个男生持之以恒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究是泛起了细微的、令他不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