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砚的手指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出青白色。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靳砚面无表情地挂断。没有犹豫,没有间隔,再次重拨。
同样的提示音。
挂断。重拨。
挂断。重拨。
……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眼底的血丝和下颌线绷紧到极致的弧度,泄露着内部正在发生的、无声的坍塌。
他走进停车场,拉开车门坐下。引擎启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地库里显得格外沉闷。他依旧拿着手机,机械地重拨着,同时,另一只手开始发信息。
打字的速度极快,几乎没有停顿,措辞简洁到近乎冷酷,与他内心的焦灼形成骇人的对比:
【在哪】
【回电话】
【看到回电】
【接电话】
【清远】
没有哀求,没有长篇大论,只有最核心的指令。每一条信息都像石沉大海,屏幕上没有任何“已读”的标记出现。那个灰色的头像,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吞噬了他所有无声的呼喊。
他终于停止了拨号,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车子平稳而迅速地驶出地库,汇入清晨的车流。他的驾驶甚至比平时更加规范,严格遵守着每一条交规,红灯停,绿灯行,只是每一次起步都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是瞬间爆发出的加速度。
公寓。他那个旧公寓。
这是他逻辑链里唯一的地点。
车子精准地停在那栋旧公寓楼下。他下车,上楼,脚步很快,却很轻,没有发出多余的噪音。他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没有拍打,没有叫喊。他只是伸出手,用指关节极快地、连续地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晰,克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然后他停下来,侧耳倾听。屏住呼吸。
门内一片死寂。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没有。
他沉默地等了十秒。或许十五秒。然后再次抬手,同样的频率和力度,又敲了三下。
笃。笃。笃。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后退半步,目光扫过门把手和门缝,确认没有任何近期开启过的痕迹。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下楼。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像一场经过周密计算却注定失败的侦查。
工作室。
车子再次驶向工作室。同样的流程:精准停车,快速上楼,克制地敲门,侧耳倾听,判断,然后离开。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
他回到车上,却没有立刻发动。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车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一种冰冷的、实实在在的恐慌,终于缓慢地、彻底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不是歇斯底里,而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基于绝对理性的、对“失去”这个事实的最终确认。
虞清远真的走了。并且,切断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联系方式。
靳砚靠在冰冷斑驳的楼道墙壁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面晕开深色的水渍。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第一个拨给了梁雨。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甚至来不及组织语言,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小雨……清远……清远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的梁雨似乎愣了一下,背景音里还有她工作室常放的那些轻快音乐的回响:“嗯?清远?没有啊,他不是应该跟你在一起吗?你们今天不是要去海……”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从靳砚异常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什么,音调瞬间拔高,带上了明显的紧张,“靳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清远怎么了?!”
靳砚闭上眼,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像是冰冷的泪。“他不见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巨石砸落,“早上起来……人就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
“不见了?!”梁雨的声音彻底变了调,音乐声似乎被她猛地关掉了,背景瞬间死寂,“什么叫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你们昨晚……是不是吵架了?”她的语气急促而担忧。
“没有……没有吵架……”靳砚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干涩疼痛,“他看到了……戒指……”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梁雨显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几秒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试图强装镇定,却掩不住那丝颤抖:“靳哥,你先别急,别自己吓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人,不会有什么事的。也许……也许他就是心里太乱了,想一个人静静,手机没电了或者……”
她的安慰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虞清远的状态,她比谁都清楚。那种“静静”,很可能意味着无法预料的危险。
“不一样,小雨……”靳砚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疲惫和尖锐的冷静,“这次不一样,他那种状态……我担心……”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那种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他肝胆俱裂。
梁雨在那头深吸了一口气,能听到她快速走动和拿东西的声音:“你在哪?还在他公寓那边吗?等着,我马上过来!我们分头找!他常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都找过了……”靳砚打断她,无力感如同海草缠绕着他,“工作室,公寓……没有……”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电流的微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永无止境的、冰冷的雨声。
过了几秒,梁雨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果断起来:“靳哥,你听我说,你先冷静下来,别开车乱跑。你这样更容易出事。我……我问问望舒,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者,知不知道林修那边……”
靳砚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毫米。
林修。
一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他几乎从未听虞清远提起过的、此刻出现得如此突兀的名字。
他只在三年前,虞清远收到巴黎那个offer时,听他偶尔提过一嘴,说林修极力希望他去。当时虞清远是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已经做出选择的口吻说的,所以他从未在意。
为什么是他?
在这个时刻,从梁雨口中说出来。
他和清远的消失,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无数冰冷的猜测和线索碎片在他过于清醒的大脑里疯狂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只带来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尖锐的刺痛感。
“……林修?”靳砚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疑问。
“电话里说不清。”梁雨的声音很急,“你给我个地址,我们见面说。我马上联系他。”
靳砚报出了附近一个咖啡馆的地址。他的声音依旧稳定,甚至过于稳定了。
“好,你就在那里等着。我尽快到。”
电话挂断。
靳砚放下手机,将它平整地放在副驾驶座上。他发动汽车,驶向那个咖啡馆。他的驾驶依旧平稳,精准地变道,转弯,停入车位。
他走进咖啡馆,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服务生过来,他点了一杯黑咖啡,声音平稳无波。
然后,他坐在那里,背脊挺直,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街道上,眼神却没有任何焦点。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带进一阵湿冷的潮气。
靳砚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又迅速熄灭。
梁雨快步走过来,看到靳砚的样子,眼圈瞬间就红了:“靳哥……”
她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陈望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然后拉开靳砚对面的椅子坐下。林修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个稍远的位置,与靳砚和陈望舒都保持着距离,像是一个随时准备应对质询的、孤立的谈判者。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而紧绷。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靳先生,”陈望舒率先开口,声音温和而平稳,像是一种专业的介入,“小雨大致跟我说了情况。清远不见了,我们都很担心。能具体说说,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吗?”
靳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桌面的咖啡渍上,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他看到了……我放在床头柜的戒指。”他省略了所有前因后果,只吐出这个最关键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沫。
林修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他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然后呢?”陈望舒继续引导,语气没有任何评判。
陈望舒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比梁雨更敏锐地捕捉到靳砚状态不对,那不仅仅是争吵后的疲惫。
一旁的林修听着这对话,脸上的疑惑更深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叫来这里听别人的感情纠纷。
靳砚摇头,手指插入湿冷的发间,极度疲惫和焦虑:“不是吵架……早上起来,他就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我担心……” 他无法说出那个最坏的猜想。
梁雨这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唰地白了:“怎么会……你们昨晚……”
她猛地想起什么,视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林修,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和混乱,“是不是……是不是因为……” 她想问是不是因为柏林合约的压力,但又觉得当着林修的面不好直接说,毕竟那是清远的工作。
林修听到“昨晚”、“状态”、“担心”这些词,再结合梁雨之前急切联系他时模糊的暗示,一个猜测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虞清远可能并没有把柏林合约的事情告诉他的伴侣。而此刻,对方的消失,极有可能与签约前后的巨大心理压力有关。
他推了一下眼镜,决定不再保持沉默。他看向靳砚,语气尽量平和克制,带着试探:“这位先生,冒昧问一句。清远……他是否向你提起过关于柏林艺术中心的一份驻留合约?”
柏林?合约?
这两个词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靳砚混乱的脑海。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不解:“……什么合约?柏林?……清远没说过……”
他的大脑因疲惫和焦虑而运转迟缓,无法立刻将这份陌生的合约与虞清远的消失联系起来,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梁雨倒抽一口冷气,瞬间瞪大了眼睛。天啊!清远居然真的没说!她立刻看向林修,眼神里带着惊慌和一丝责备,仿佛在说“你看你真的惹出大事了!”
林修接收到梁雨的眼神,又看到靳砚全然不知情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他的猜测被证实了。虞清远果然独自承受了这一切。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之前的疑虑和戒备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那里面有关切,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陈望舒立刻把握住了关键。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林修:“林先生,请问这份合约,是否有某些特别条款?或者,它是否给清远带来了超乎寻常的压力?” 他直觉问题出在这里。
林修沉吟片刻,知道无法再隐瞒。他选择了一种相对委婉但清晰的说法:“合约……其中有一项条款,要求签约策展人在驻留期间避免卷入可能影响工作的私人感情关系。我认为清远可能是……对此感到了一些困扰,需要在事业和个人生活之间做出考量。” 他谨慎地没有使用“禁止”这样绝对的词,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避免私人感情?”靳砚喃喃重复了一遍,像是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随即,他像是突然被点醒了,昨夜清远看到戒指后那绝望崩溃的眼神、那句“我们结束了”、以及今晨的彻底消失……所有这些碎片,在这一刻,被“柏林”、“合约”、“避免私人感情”这几个词,串成了一条清晰而残忍的线!
不是因为不爱了。
是因为一份他毫不知情的、遥远的合约,和一条冰冷无情的条款。
是一场他被蒙在鼓里、而清远独自承受的、绝望的内心风暴!
而他昨天……还把那枚戒指,像最后的通牒一样,摆在了他的面前!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所以,”靳砚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他看向梁雨,又像是透过她看着那个消失的人,“所以他提分手……是因为这个?他觉得自己……必须走?必须……切断?”
他猛地转向林修,眼神里不再是敌意,而是一种被巨大真相砸懵后的空洞和绝望,“他签了?他就因为……这个?”
林修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一丝不适,他微微移开视线,低声道:“……清远已经签署了合约。但我必须强调,我并非有意……”
靳砚仿佛没听见他后面的解释。他彻底明白了。清远用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合约的要求,然后选择了消失。不是逃避选择,而是……在完成了他以为“必须完成”的切割后,彻底的自我放逐。
“他不知道……”靳砚的声音低下去,变成痛苦的呢喃,手指紧紧攥住冰冷的咖啡杯,指节泛白,“他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柏林……他不知道我可以跟他一起去……或者等他回来……他什么都不说……他就这么……走了……” 那种失去挚爱的恐惧终于**裸地暴露出来,击碎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梁雨捂着嘴泪流满面。陈望舒面色凝重。
林修看着眼前彻底崩溃的男人,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份合约,可能真的是一把足以摧毁一段深厚关系的利器。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先前所有的理性和规划,在如此直白强烈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而笨拙。
咖啡馆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不休不止。
最终,是陈望舒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一种引导性:“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清远。他处于极度应激状态,非常危险。你仔细想想,根据你对他的了解,在他感到极度害怕、想要彻底藏起来的时候,他最可能去什么地方?任何可能的地点都不要放过。”
靳砚抬起头,眼中是一片被雨水冲刷过的、绝望的荒芜。他缓缓地、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不会去任何……我知道的地方。”
沉默在三个男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焦灼、疑虑、无力感交织,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靳先生,”陈望舒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他注视着靳砚,眼神是专业性的探究,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人情味,“或许……介意和我聊聊你们最初是怎么认识的吗?有时候,回溯源头,能让我们更理解一个人当下的选择。”
最初的……认识?
靳砚抬起眼,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林修也看了过来,似乎也想从这段他未曾参与的故事里,寻找虞清远此刻行为的注脚。
怎么认识的?
记忆的闸门,因这一句问询,在极度的担忧和疲惫中,悄然开启。窗外的雨声渐渐变了调,不再是此刻都市夜雨的喧嚣,而是化作了五年前,那个同样下着细雨的、春寒料峭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