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暮色已彻底吞没了城市。靳砚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沾染着雨水气息的潮气,指纹锁轻微的“嘀”声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城西那家需要排很久队的老字号杏仁酪,还温热着,虞清远有一次心情极好时曾说过喜欢它细腻清甜的口感。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划开一小片黑暗,像舞台上一个孤零零的追光。虞清远蜷在沙发最远的阴影里,整个人陷进去,像一团即将被黑暗溶解的、模糊不清的墨迹。
电视屏幕亮着,无声地播放着晚间新闻,画面光怪陆离地闪烁,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丝毫光亮,只是徒劳地提供着一点虚假的背景噪音。
“清远?”靳砚放下纸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期待和小心。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种不同寻常的凝滞,以及虞清远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僵死的沉寂,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从他内部彻底熄灭了。
沙发上的人没有回头,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维持着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态。
靳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脱下外套,慢慢走近几步,借着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虞清远侧对着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上好的白瓷被过度煅烧后透出的那种脆弱的质感。
他死死攥着怀里的一个软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汹涌海面上唯一的一块浮木。
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靳砚的胸腔。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虞清远空洞视线可能落点的方向——主卧的门,开着一条不容忽视的缝隙。而透过那条缝,他能清晰地看到床头柜的一角,以及上面那个……他今早出门前,经过无数次内心挣扎,最终怀着孤注一掷的期望,刻意放在那本《空间的诗学》旁边的——
深蓝色丝绒盒子。
它的位置,似乎与他离开时,有了极其细微的、但绝对存在的偏差。
靳砚的呼吸骤然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冷却、倒流。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沉甸甸地直坠下去。
他知道了。
“……你看到了。”靳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木头,不再是疑问,而是一个冰冷的、坠入深渊的确认。他僵在原地,不敢再靠近一步,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会惊飞那只看起来已经站在崩溃边缘、翅膀破碎的蝴蝶。
虞清远的睫毛几不可查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烫伤,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默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沉重地弥漫在两人之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靳砚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他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尽管那弧度僵硬得比哭还难看:“本来……没想这么早让你发现。是……是想等后天去海边……”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试图挽回什么的微弱希望,“……那时候再……”
“别说了。”
虞清远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声带被粗糙的砂轮狠狠打磨过,微弱,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绝望的阻断力,像一把钝刀,猛地切断了靳砚所有未竟的话语。
靳砚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脸上的那点勉强笑意瞬间冻结、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苍白。
虞清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灯光勾勒出他消瘦的下颌线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的眼眶是干涸的,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彻底焚毁后的荒芜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着靳砚,眼神却像是穿透了他的躯体,落在他身后某个遥远虚空的点上,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有一片彻底的灰败。
“靳砚,”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艰难地捞出来,带着能冻伤人的冷气,“我们……结束了。一个月,或者……现在,”他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滞涩得像生锈的机器,“都一样。”
他清晰地看到了靳砚眼中那簇原本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在自己话音落下的瞬间,是如何彻底地、碎裂成一片冰冷的尘埃。看到了靳砚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和垂在身侧、几不可查地开始微微颤抖的指尖。
虞清远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紧,痛得几乎痉挛,泛起强烈的生理性恶心。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把话说完。
“对不起。”他吐出这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铅块,狠狠砸在靳砚的心上,也砸碎了自己胸腔里最后一点完整的东西。
然后,他站起身。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而微微摇晃了一下,眼前发黑,险些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靳砚立刻伸过来、试图扶住他的手——那手的温度,此刻对他而言是足以焚身的酷刑。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像一个真正的、没有重量的幽灵,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客卧。
门,在他身后被轻轻带上。
“咔哒。”
一声轻响。
这一次,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无形的、沉重的闸门,彻底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也仿佛……隔绝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的连接。
靳砚僵立在客厅中央,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手里那盒尚且温热的杏仁酪,此刻重得他几乎提不住,指尖冰凉麻木。他精心准备的、试图挽留的、关于未来的全部承诺和期待,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变成了一场由他亲手递出刀、而对方执行了的、无声的处决。
客卧内。
虞清远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缓缓滑坐在地。外面没有任何动静,靳砚没有来敲门,没有质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种死寂的、近乎残忍的尊重和理解,比任何激烈的争吵、愤怒的斥责都更让他痛苦千万倍。
他蜷缩起来,指甲无法控制地深深抠进手臂的皮肤,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天亮之后,约定的海边之行……
那是他最终的刑场。他不能去。
他给不出任何一个答案。
唯一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唯一的选择,就是消失。
这一夜,对隔着一扇门的两个人而言,都是缓慢而无声的凌迟。
靳砚站在客厅的黑暗里,听着窗外暴雨咆哮,听着客卧内死一般的、令人心慌的寂静,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望者。
虞清远在房间里,像一尊被遗弃在荒原的、失去灵魂的石像,在自我否定的地狱之火里反复灼烧,煎熬着每一分每一秒,直到黎明将至。
清晨,暴雨终于力竭,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阴冷小雨,天空依旧被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压着,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靳砚脸色疲惫不堪。他几乎是机械地做好了简单的早餐,然后走到客卧门前。
他抬起手,指关节因为紧绷而泛白,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砾磨过:“清远?”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一种冰冷的、熟悉的恐惧瞬间如同藤蔓般缠绕收紧了他的心脏。他加重了力道,又敲了敲:“清远?”
依旧是一片死寂。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虞清远!”靳砚的声音骤然拔高,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恐慌和破裂,他猛地拧动门把手——
门应声而开,根本没有锁。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床铺整理得近乎刻板,平整冰冷,没有丝毫睡过的褶皱。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阴冷的世界。
虞清远走了。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换洗的衣服甚至画稿都安静地、被遗弃似的留在床头柜上。
他以最彻底的、不留一丝痕迹的缺席,逃避了这场他无法面对、也无法做出的最终判决。
靳砚独自站在原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看着这片毫无生气的整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在瞬间褪去。
他消失了。
在他剖开自己所有的真心、捧出关于未来的全部承诺、等待一个答案的清晨,他的蝴蝶,他的雾,他小心翼翼守护了五年、却仿佛从未真正抓住过的爱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冰冷的、空无一物的房间,和一个无声的、残酷至极的答案。
……我把事情搞砸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迟来的子弹,猛地射入靳砚混沌的大脑,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明明都笑了…… 昨天在陶艺店,阳光下虞清远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烟灰缸时,嘴角那抹极淡却真实的、几乎让他屏住呼吸的弧度,此刻像一把淬毒的刀,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
是他亲手毁掉的。在他以为是在构建一个更稳固的未来时,却用忽视和所谓的“忙碌”,一点点抽干了虞清远眼里本就微弱的光。在他以为拿出戒指是最终解决方案时,却不知那成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靳砚时常想起虞清远为他放弃的巴黎offer。那个雨夜,虞清远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哪里都一样”的样子,像一根永恒的刺扎在他心里。他总是说我会给你更好的,所以他拼了命地工作,近乎偏执地追求每一个项目的完美,试图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建筑、一份份沉甸甸的奖项,来填补那份他自以为欠下的、巨大的未来。他做到了,赞誉纷至沓来。
可此刻,所有这些成就都变成了巨大的反讽。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那样强硬地闯入虞清远的生活,不该把他困在自己身边?这个念头带来一阵灭顶般的恐惧。如果他的爱,最终只是铸成了一座精致的牢笼,囚禁了那只本该自由飞翔的蝴蝶,那他这五年的付出和守护,意义何在?
正因为想要求婚,想给一个“最好”的承诺,这半年他才格外忙碌,结果却本末倒置,彻底忽视了爱人状态的变化,忽略了那些细微的、求救般的信号,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局。
在这场无人获胜的战争里,两个人都在各自的战壕里被愧疚和后悔反复煎熬。一个觉得自己不够好,不配得到如此盛大的爱;一个觉得自己给得不对,用爱铸成了枷锁。可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血肉筋骨都仿佛长在了一处,现在叫他们如何分开?
一瞬间,一股灭顶的绝望席卷了靳砚。也许他的一见钟情,他这五年来视若生命的所有温暖和羁绊,从一开始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长达五年的……黄粱美梦罢了。
现在,梦该醒了。
可是……
靳砚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被虞清远遗弃的、丑丑的陶坯烟灰缸上。那么笨拙,那么不完美,却承载着昨天阳光下短暂的、真实的快乐。
可是他想抓住这梦的小尾巴。
哪怕只是一点点虚幻的痕迹。
不管是为了自己那颗早已无法收回、痛得快要死去的心。
还是为了那个被他小心翼翼、近乎纵容地守护了五年,早已成为他生命一部分的虞清远,
他不能就这么放手。
绝不。
冰冷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一种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力气。靳砚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换下家居服,抓起车钥匙和手机,冲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
他必须找到他。
无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