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砚正拿出钥匙开门,闻言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虞清远。灯光下,虞清远的脸色确实比前几天看起来柔和许多,那双总是盛着惊惶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竟真的有一点微光在闪烁,像是星火余烬里挣扎出的最后一点亮色。
这无疑是靳砚最想看到的——虞清远能轻松一点,能暂时从痛苦里挣脱片刻,他应该感到欣慰,甚至喜悦。
然而,在心底最深处,在那片为虞清远而存在的、广阔而柔软的土壤里,除了欣慰,另一股更加沉重、更加晦涩的情绪,几乎是同时悄然滋生——那是愧疚。
因为他太了解虞清远了。
了解他痛苦时的崩溃,更了解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看似好转的“高兴”背后,隐藏着多么巨大的不安和怎样竭尽全力的自我欺骗。
这“高兴”是假的。
是虞清远透支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强行从绝望崖边摘下来的一朵虚幻的花。是他抓住自己递出的“陶艺”、“买菜”这些看似正常的日常碎片,拼命搭建起来的海市蜃楼,用以短暂地麻痹自己,逃避那个他无法面对的、注定要到来的结局。
而自己,正是这个海市蜃楼的共谋者。用温柔的假象,喂食着对方虚假的希望。
“嗯。”靳砚压下心头那阵细密的酸楚和愧疚,努力让嘴角弯出一个自然的弧度,他伸手,极其轻柔地揉了揉虞清远的头发——就像早上那样,但动作更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你高兴就好。”
他的声音温柔,一如既往。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你高兴就好”背后,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沉重。他宁愿虞清远继续对他哭,对他发脾气,甚至再次把他推开,那样至少真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戴着一张“高兴”的面具,脆弱地站在悬崖边,对着他强颜欢笑。
这笑容,比眼泪更让他心疼和……愧疚。
门打开,温暖的室内气息涌出。虞清远率先走了进去,脚步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的意味,仿佛真的被那点“高兴”所鼓舞。
当晚,虞清远甚至允许自己吃了一小碗靳砚煮的、炖得烂烂的山药排骨汤。暖意从胃部微弱地扩散,几乎骗过了他自己。
夜里,他躺在客卧的床上,身体残留着白日阳光和泥土的虚假记忆,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握,仿佛还能感受到陶泥微凉湿润的抵抗性,以及靳砚指尖残留的、帮他理顺被风吹乱发丝时的温度,那触感像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这种短暂的、偷来的、近乎正常的错觉,令他沉迷又恐惧。
他甚至开始荒谬地想,也许……也许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沉溺在这片靳砚用温柔编织的、足以乱真的乌托邦里,假装没有柏林冰冷的合约,没有林修步步紧逼的提醒,没有自己那具离了靳砚就运转失灵的、可悲的躯壳。靳砚的爱是最高明的麻醉剂,让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早已病入膏肓。
乌托邦的崩塌,往往始于最细微的、阳光下的裂缝。
第二天清晨,虞清远醒来时,靳砚已经出门了。公寓里空荡寂静,餐桌上照例留着温热的早餐和一张便签。
纸条上的字迹依旧利落挺拔,是靳砚的风格,但笔锋处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潦草的急切,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匆忙:「工作室有急事,晚点回。记得吃早餐。——砚」
那个「砚」字最后一笔,甚至带出了一点小小的飞白,泄露了书写者某种不平静的心绪。
虞清远安静地吃完早餐,洗好碗碟。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过分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和对昨夜那份虚假“平静”的病态依恋,像潮水般漫上来。他鬼使神差地、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着,走进了主卧——那个充满了靳砚气息、他近日一直刻意回避的、曾是他们共同巢穴的空间。
他对自己说,只是想找一本之前没看完的画册,那本蒙德里安的画册,他记得上次看是放在主卧书架上的。
主卧整洁得近乎刻板,空气里浮动着熟悉的雪松尾调,混合着极淡的绘图墨水味,那是靳砚的味道,曾是他最安心的锚点,此刻却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虞清远的指尖划过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建筑典籍,心跳莫名失序,越来越快,撞得他胸口发闷。画册没有在预想的位置。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头柜。
然后,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带来短暂的嗡鸣,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四肢百骸刺骨的寒。他像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原地,瞳孔急剧收缩到极致,又缓缓放大,空洞地倒映着那个物体——
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它就静静地、几乎是随意地搁在靳砚常看的那本《空间的诗学》旁边,那种蓝,是深夜海面的颜色,沉静,幽深,却预示着无尽的汹涌。样式经典到毋庸置疑,尺寸恰到好处地,能容纳一个关乎一生的承诺。
虞清远的指尖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连带著视觉都出现了瞬间的模糊和晕眩。整个世界的声音被抽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一声声,撞得他耳膜生疼,几乎要呕出来。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三年前他放弃巴黎的offer,雨夜里,靳砚用力抱着他,滚烫的呼吸烫着他的耳廓,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清远,我欠你一个更大的未来。”
后来无数个夜晚,他蜷在靳砚怀里,看着对方勾勒线条时专注的侧脸,灯光在那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温柔的阴影。靳砚会偶尔停下笔,低头吻他的发顶,鼻尖蹭过他敏感的耳后,低声呢喃,像许诺一个神圣的誓言:“再等等,清远,再等等我……等我给你最好的。”
那些被日常琐碎、被频繁发作的焦虑、被近半年来的疏离所掩埋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个小小的丝绒盒子瞬间唤醒,如同被无形的手暴力地拼凑完整,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他恐惧的答案。
不是告别。
是求婚。
是靳砚原本计划的、在这看似是“分手月”的倒计时里,真正想要完成的、最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是他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布下的最后一场豪赌,试图用一生的承诺,来对抗他那句轻飘飘的、一戳即破的“不爱了”。
虞清远颤抖着,几乎是痉挛般地伸出手。指尖冰凉的可怕,像死人的温度。他触碰到那光滑的丝绒表面,柔软的质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猛地缩回手。
巨大的、灭顶的恐慌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撕裂。
母亲的尖刻嗓音仿佛穿越时空,又一次在他耳边尖啸,带着永不满足的苛责:“抓住他!虞清远!这是你能抓住的最好的!完美!体面!你必须答应!这是最正确、最值得被爱的选择!别不知好歹!”
留下来,继续做这个离不开靳砚体温、离不开靳砚气息、离了靳砚就连正常呼吸都难以维持的、软弱的、可怜的虞清远。
还是拒绝他,亲手打碎靳砚小心翼翼准备的、关于未来的全部承诺,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无法承诺、无法负责、只会逃避和毁灭的懦夫。
哪一个选择是“完美”的?
哪一个选择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哪一个选择……是他虞清远这副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和灵魂所能承受的?
他……
选不了。
任何一个选择都像要将他从中硬生生劈开,他站在悬崖边缘,前后都是深渊。他无法做出任何一个“完美”的判决,他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完美,是错误的存在。
“呃……”一声极轻的、被死死扼住喉咙般的呜咽从他惨白的唇间溢出,破碎得不成调。他脸色白得吓人,像是所有血液都被瞬间抽干,踉跄着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仿佛那个丝绒盒子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恐怖怪物。
胃里翻江倒海,尖锐的绞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噪点。
他猛地转身,像是身后有厉鬼追赶,连滚带爬地逃离了主卧,重重摔上了客卧的门,身体沿着门板软软地滑坐在地,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那不是感动,不是喜悦,是判决来临前极致的、无处可逃的恐惧。靳砚盛大而温柔的感情,在此刻,化成了一张他无法作答、也无力承受的、铺天盖地的考卷。
而当他晚上回来,他会等待一个答案。一个他根本给不出的答案。
虞清远死死抱住头,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蜷缩成最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远处传来隐隐的、闷雷滚过的声音,如同为他敲响的、倒计时的丧钟。
而他的刑场,已在阳光消失前,被无声地、温柔地、残酷地布置妥当。
时间在极致的恐慌中失去了流速。虞清远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透出僵硬的酸痛,牙齿磕碰的细响才渐渐止息。窗外闷雷滚过,像是沉重的车轮碾过天际,也碾过他空洞的胸腔。
他缓缓抬起头,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视野里依旧是那片模糊的、摇晃的光影。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的影像,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他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这个空间里充满了靳砚的气息,充满了那个未竟的、沉重的承诺,每一寸空气都在挤压他,让他无法呼吸。他需要到一个没有靳砚的地方,到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这场即将来临的审判的地方。
而今天,恰好有一个现成的、冰冷的避难所——工作室。以及,一个他必须去履行的、自我毁灭的仪式——签署那份来自柏林的合约。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混沌的恐慌,带来一种奇异的、自毁般的清醒。对,去签约。用白纸黑字,将自己钉死在那个“正确”的、剥离了软弱的未来上。或许这样,就能彻底断掉那点可笑的、关于“或许可以留下”的妄想。
他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虚软得几乎无法站立,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他走进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扑打脸颊,刺骨的冰凉暂时压下了眼眶的热意和喉咙口的哽咽。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圈却泛着不正常的红,瞳孔涣散,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灵的漂亮人偶。
他不能这个样子出去。他需要一层伪装。
他回到客卧,机械地换上一件外套,试图遮住脖颈间可能泄露情绪的血管跳动。手指颤抖得厉害,扣子几次都扣不上。最终他放弃,外面套上了那件靳砚给他买的、料子厚实挺括的深灰色大衣,将领子高高竖起,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也隐藏起自己。
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沉默地换鞋,沉默地打开门,沉默地走入阴沉沉的、山雨欲来的午后。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他虚浮的脚步声而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像个仓皇逃离的幽灵。
每走一步,都像是离那个温暖的、有着靳砚气息的巢穴更远一步,也离那个有着丝绒盒子的刑场更远一步。但同时,也正一步步,走向另一个由他自己选择的、冰冷的铁笼。
冷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吹来,扬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冷得刺肺,却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晰了一点。
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公寓楼某个熟悉的窗口。
窗户紧闭,里面是他刚刚逃离的、温柔的地狱,也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天堂。
“师傅,”他收回视线,声音沙哑得厉害,报出工作室的地址,“麻烦快点。”
车子汇入车流,将那个载满了他爱与怕、承诺与绝望的地方,远远抛在了身后。
虞清远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灰蒙蒙的城市街景,手指在大衣口袋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那里,空空如也。
林修已经等在那里了,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他看到虞清远时,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眼前的人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消瘦,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唯有挺直的脊梁还强撑着最后一点形销骨立的姿态。
“合约最终版,你看一下。”林修将文件推过去,语气公事公办,但目光带着审视。
虞清远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翻开那摞厚厚的、决定他未来五年命运的纸张。他只是拿起笔,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笔。”他轻声说,声音干涩。
林修愣了一下,递过自己的钢笔。
虞清远翻开签名页,找到需要签字的地方。他的手指稳得惊人,落下笔尖。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字确实好看,笔画清瘦而有风骨,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此刻却透着一股决绝的死寂,仿佛不是在签名,而是在签署自己的死亡证明。
一个名字。两个名字。
他签得很快,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看任何一条可能捆绑他、束缚他、将他剥离得只剩“策展人”身份的条款。
林修看着他流畅却毫无生气的动作,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重。这太反常了。他预料中的挣扎、讨价还价、甚至最后的崩溃都没有出现。虞清远平静得可怕,这种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清远,”林修斟酌着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关于第三条,禁止私人感情关系那条,我其实正在和基金会沟通,并非完全没有协商的余地,也许可以附加一些补充说明……”
“不用了。”虞清远打断他,放下笔,抬起眼。那双被靳砚形容为“乌黑得毫无生气”的眼睛,此刻真正地、彻底地失去了所有光彩,像两口枯井,“就这样吧。很好。”
他顿了顿,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需要做一个最终的汇报,声音轻飘飘的:“我分手了。”
林修彻底怔住了:“……什么?”
他大脑一时有些宕机。分手了?因为这份合约?就为了这条他正准备努力斡旋修改的条款?
靳砚……那个梁雨口中如此重要、让虞清远依赖至此的人,就这么……同意了?在这短短几天内?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林修的脑海。他看着虞清远那双死寂的眼睛,忽然间,梁雨那句激动的话再次回响——“你明知道他离了靳砚会死!”
难道……?
虞清远此刻的状态,不像是一种解脱,更像是一种被抽走了灵魂的空洞。这根本不是做出重大抉择后应有的表情,无论是选择事业还是爱情。
林修的目光扫过虞清远苍白的脸、微微颤抖的指尖,再联想到那日遇见的、明显在守护着虞清远的梁雨和那个气质温和专业的陈医生……一个猜测逐渐清晰:虞清远根本没有告诉靳砚合约的真相?是他单方面做出了这个残忍的决定?而靳砚……可能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知道了。”林修最终没有追问下去。他收起了那份签好字的合约,文件变得异常沉重。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份代表着“艺术未来”的合约,可能同时也是某种摧毁性的工具。他原本只是认为自己在推动一个天才走向更广阔的舞台,此刻却仿佛沾上了不该沾的血色。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虞清远冰冷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保重。”
然后他几乎是匆忙地离开了工作室,他需要立刻联系梁雨。他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