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城市像一幅泼洒了碎钻的深蓝绸缎。穆祉丞站在公寓落地窗前,视野所及,是无穷尽的灯火与流动的车河。室内的寂静是绝对的,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永恒的生命赋予他超越时间的外观,却也内里一点点被这种无止境的重复掏空。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闪烁,“母亲”二字持续跳动。他最终接起,声音听不出情绪:“母亲。”
“小丞,”母亲的声音温柔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忧思,“下个周末回来一趟吧?你父亲有位老朋友来访。”
穆祉丞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又一次围绕他“孤独状态”的家族关切。他厌倦了这循环。“我最近有事。”他试图推脱。
“再忙也要回来。”母亲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希望……你不是一个人回来。”
通话结束,寂静重新吞噬一切。那句“不是一个人回来”像细小的石子投入他古井般的心湖,漾开微不足道却持久的涟漪。他需要一个“对象”,一个能暂时堵住悠悠之口的“伴”。目标明确——王橹杰。那个在“回响”咖啡馆见过一面的年轻人,气质干净稳定,看起来不惹麻烦。
如何认识的他?过程简单直接。
那是在朱志鑫的一场钢琴独奏会后。穆祉丞应邀出席,在衣香鬓影的后台,他看到了站在朱志鑫身旁的王橹杰。年轻人正就某个艺术基金的细节与朱志鑫低声交谈,姿态从容,眼神清亮。穆祉丞对此类场合向来兴致缺缺,正准备离开时,遇到了同样准备离场的刘耀文。
刘耀文,同为血脉悠久的古老族裔,他们彼此认识,分属不同家族,维持着表面礼节下的微妙平衡。两人简短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刘耀文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朱志鑫和王橹杰,随口对穆祉丞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波澜:“朱志鑫这个师弟,倒是比他圈子里那些浮夸的人清爽不少。”
这话像一颗种子,落入了穆祉丞因厌烦而贫瘠的心田。当家族压力再次袭来,他需要一个“解决方案”时,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被刘耀文随口点评为“清爽”的王橹杰,便成了现成的选择。背景简单,性情稳定,通过朱志鑫认识,顺理成章。
于是他联系了朱志鑫,直言不讳:“你那个师弟,王橹杰。介绍我们认识。”
朱志鑫有些意外,看向穆祉丞冰冷没有表情的脸:“橹杰?穆先生怎么想认识他?”
“他看起来不惹人烦。”穆祉丞的回答依旧简洁,“家里希望我多接触些‘稳定’的人。”
朱志鑫沉吟。他并不知道穆祉丞与刘耀文的真实身份,只隐约感觉到他们属于某个体系庞大的家族。穆祉丞虽然冷漠,但并非恶徒。介绍橹杰认识这样的人,或许能拓宽橹杰的视野?毕竟橹杰性格沉稳,自有分寸。他相信王橹杰的判断力。
“好。”朱志鑫最终点头,“我安排。”
次日,朱志鑫有一场重要的演出,王橹杰必然会到场,当然这也是朱志鑫提到过的,于是穆祉丞决定再去见见这个选定的“伴侣”。
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内,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滴入静水的墨滴,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余韵悠长。
片刻的绝对寂静后,掌声如同潮水般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演奏厅。观众席上的人们纷纷起身,目光聚焦在舞台中央那架斯坦威钢琴,以及钢琴前缓缓站起身的身影上。
朱志鑫微微喘息着,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灯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向着台下鞠躬,一次,两次,嘴角噙着温和却自信的笑意。
今晚的演出很成功,他能感受到那种与观众、与音乐完全融合的畅快。
当他直起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二楼某个包厢的位置,那里的灯光较暗,但他知道谁在那里——刘耀文。以及,坐在刘耀文身旁那个同样身影模糊,却散发着冷冽气息的人,穆祉丞。
他的笑容未变,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刘耀文会来,他不意外。这个男人从他三个月前一场私人音乐沙龙开始,就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送花,邀约,在他演出后必定出现在后台……行为强势,带着明确的占有意味。
朱志鑫对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清晰的明白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欣赏刘耀文的品味和在某些领域展现出的惊人能量,但无法接受他那套理所当然的掌控。
而穆祉丞……朱志鑫只在刘耀文身边见过几次,交谈不多。那人总是很安静,存在感却极强,像一块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冰冷,深邃,让人看不透。
刘耀文对他似乎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平等与谨慎。朱志鑫能感觉到他们属于同一个隐秘而高不可攀的圈子,但他无意深究。
掌声稍歇,朱志鑫再次鞠躬致意,转身走向后台。他知道,刘耀文很快就会过来,或许,这次还会带着那位穆先生。
后台休息室里,气氛比舞台上轻松许多。王橹杰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搭配雅致的白色郁金香和翠雀。
“师兄!”王橹杰笑着迎上来,将花递过去,“太精彩了!尤其是肖邦那首,处理得太细腻了。”
朱志鑫接过花,花香清浅,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橹杰!就你会抓重点。刚才第二乐章那个渐弱,我自己都觉得还可以再……”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将花放在化妆台上,和王橹杰就刚才的演奏细节交流起来。
他们师出同门,王橹杰虽然毕业后选择了艺术策展与管理的道路,但专业素养极高,是少数能真正理解他音乐中细微处的人,也是他难得的挚友。
正聊着,休息室的门被敲响,随即推开。
刘耀文走了进来,依旧是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衬得身形挺拔。他身后半步,跟着穆祉丞。穆祉丞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长裤,外搭一件质感极佳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愈发显得肤色冷白,气质清贵孤高。
“很出色的演绎。”刘耀文开口,声音低沉,目光直接落在朱志鑫身上,带着惯有的、不容忽视的专注。他手里没有拿花,似乎他本人的出现就是一种最高规格的肯定。
朱志鑫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更为客气和职业化:“谢谢文先生捧场。”他的目光转向穆祉丞,微微点头,“穆先生,您好。”
穆祉丞颔首回礼,动作优雅却疏离。他的视线几乎没有在朱志鑫身上停留,便越过他,落在了旁边的王橹杰身上。
王橹杰也认出了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穆先生,心中有些讶异,但还是礼貌地打招呼:“刘先生,穆先生。”
刘耀文这才像是注意到王橹杰,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没什么表情,随即又看向朱志鑫:“我在‘阙’安排了宵夜,位置安静,适合聊聊天。”他的语气不是邀请,更像是通知。
朱志鑫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被安排的感觉。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王橹杰,又瞥向沉默伫立、目光却似乎锁定在王橹杰身上的穆祉丞,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上次在“回响”咖啡馆,穆祉丞对橹杰就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关注。看来,这位穆先生是认真的。
他并不想将王橹杰卷入刘耀文和穆祉丞那个复杂的圈子,但直接拒绝刘耀文并非明智之举。他沉吟片刻,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谢谢文先生好意。不过,”他侧身,将王橹杰稍稍纳入对话范围,动作自然,“橹杰也在,我们刚才正讨论演出的事。如果二位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橹杰和穆先生也算认识,人多也热闹些。”
他这个提议,既避免了单独与刘耀文相处的压力,也给了穆祉丞一个顺理成章接触王橹杰的机会,同时暗示了自己并非被动接受安排。他信任王橹杰的为人与判断力,相信他能处理好与穆祉丞的交往。
刘耀文挑了挑眉,似乎对朱志鑫的“自作主张”有些意外,但目光在穆祉丞身上停留一瞬后,并未反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穆祉丞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王橹杰,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等待他的回应。
王橹杰感受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尤其是穆祉丞那道冰冷而专注的凝视。
他看向朱志鑫,从师兄眼中看到了平静和一丝鼓励。他迅速权衡了一下,明白师兄的用意,也清楚这或许是了解这位神秘穆先生的一个机会。
“我这边没问题。”王橹杰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听师兄安排。”
穆祉丞的唇角似乎有极细微的弧度变化,稍纵即逝。
“阙”是一家会员制的中式餐厅,隐于市中心的竹林庭院之后,环境清幽雅致,私密性极好。包厢内是仿古装修,燃着淡淡的檀香,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
相较于“云顶”的西式奢华,这里的氛围更显内敛和厚重。长长的红木餐桌旁,四人落座。刘耀文自然坐在主位,朱志鑫坐在他右手边,穆祉丞在左,王橹杰则坐在穆祉丞旁边。
穿着旗袍的服务员安静地上菜,菜品精致,摆盘如同艺术品,分量却都不大。
刘耀文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偶尔会点评一两句食材或做法,语气平淡。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和朱志鑫交谈,内容不再局限于刚才的音乐会,偶尔会涉及到一些艺术市场的动态,或者某位音乐家的近况。
他的话语间透露出的信息和眼界,让朱志鑫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资源和见识。但朱志鑫的回应始终保持着温和且疏离,既能接住话题,也能适时地表达自己的独立见解,甚至在谈到某个音乐流派的发展时,语气会不自觉地带上专业领域的自信与坚持。
“上次柏林爱乐那位客座首席的处理方式,我觉得过于炫技,反而失了作品本身的韵味。”朱志鑫放下汤匙,语气平和却笃定。
刘耀文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并未反驳,只是说:“看来朱老师有自己的坚持。”
“音乐表达可以多元,但核心不能偏离太远。”朱志鑫微微一笑,语气依旧温和,话语却清晰明确。
王橹杰安静地用餐,大部分时间在倾听。他能感觉到刘耀文和穆祉丞之间有一种无形的默契,他们几乎不需要语言交流,偶尔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就能传递信息。这种氛围让他更加确信,这两位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属于同一个他难以理解的阶层。
穆祉丞依旧吃得很少,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明显的敷衍。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王橹杰身上,不像在“回响”时那般带着审视,更像是一种……观察。观察他夹菜的习惯,观察他倾听时的神态,观察他与朱志鑫偶尔低语时的表情。
“王先生似乎很喜欢这里的菜式?”穆祉丞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橹杰抬起头,对上他浅色的瞳孔,点了点头:“嗯,中式口味更习惯些。”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里的食材和火候都很讲究。”
“比起法餐的精致,更偏爱这种?”穆祉丞的问题依旧直接。
“风格不同而已。”王橹杰回答得坦然,“法餐像精心编排的戏剧,中餐更像一篇值得细细品读的散文,各有千秋。”他的比喻简单,却恰如其分。
穆祉丞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手边的青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过于冷冽的轮廓。
晚餐在一种算不上热络,但也并非完全僵持的气氛中进行。朱志鑫几次将话题引向王橹杰和穆祉丞,试图让他们有更多交流,但穆祉丞的回应总是简短,王橹杰也不是主动攀谈的性格,效果有限。
结束时,夜色已深。刘耀文的座驾无声地滑到餐厅门口。他替朱志鑫拉开车门,动作自然流畅。
朱志鑫站在车门前,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回头看向王橹杰:“橹杰,你怎么回?这边不太好打车。”
王橹杰刚要开口,穆祉丞已经向前一步,声音平淡无波:“我送他。”
不是询问,是陈述。
朱志鑫看向王橹杰,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王橹杰对上穆祉丞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又看了看等待的朱志鑫和刘耀文,知道师兄也需要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对朱志鑫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师兄你先走吧,我和穆先生顺路,正好可以聊聊艺术基金的事,穆先生似乎对这方面也有些兴趣。”他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既接受了穆祉丞的提议,也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朱志鑫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再坚持,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弯腰坐进了车里。
黑色的轿车融入夜色,消失在街道尽头。
餐厅门口只剩下王橹杰和穆祉丞。晚风带着凉意,吹动着两人的衣角。
“走吧。”穆祉丞说完,便朝着与车流相反的方向,那条沿着旧时护城河修建的步行道走去。王橹杰顿了顿,跟了上去,与他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
河畔步道灯光昏黄,树影婆娑,隔开了都市的喧嚣。河水在夜色下呈墨黑色,倒映着对岸高楼的零星灯火,随风荡漾。这里比江边更显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寂静。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脚步声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似乎很适应这种场合。”穆祉丞目视前方,忽然说道,打破了沉默。
王橹杰看着脚下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的几株顽强青草,回答道:“工作需要,总会接触到不同的人。”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清晰,“谈不上适应,只是尽量做好自己该做的。”
“包括和我这样的人散步?”穆祉丞侧头看他,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王橹杰也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夜色中,他的眼神显得很安静:“穆先生是师兄的朋友,而且,您似乎对艺术也有些了解。多交流总不是坏事。”
他把关系定义得很清晰,既表明了立场,也留有余地。
穆祉丞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段,经过一个亮着暖光的24小时书报亭,老人坐在亭子里,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
王橹杰放缓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码付了款,买了一份今晚的文艺副刊。
穆祉丞停下来,看着他:“喜欢看报纸?”
“习惯保留一点纸质的阅读感。”王橹杰将卷起的报纸拿在手里,“而且,这家的文艺副刊做得不错,经常有些独立艺术家的专访。”
穆祉丞没再说什么。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展示各种品味与格调,王橹杰的这种行为,朴实得近乎……陈旧。但他并不反感。
步行道的尽头,连接着一条更宽阔的马路,车流明显增多。王橹杰在一个路灯下停下脚步。
“穆先生,我住的小区就在对面,过个马路就到了。谢谢您送我。”他指了指马路对面那个透着温暖灯光的小区入口。
穆祉丞也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路灯的光线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边,让他冰冷的轮廓柔和了些许,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嗯。”他应了一声。
王橹杰对他笑了笑,笑容在路灯下看起来很干净:“那,再见。您也早点休息。”
说完,他转身,等待绿灯亮起,快步穿过了马路。他的背影融入小区门口那片温暖的光晕中,很快消失在一栋居民楼的转角。
穆祉丞站在原地,没有动。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望着王橹杰消失的方向,目光沉沉。
脆弱,温暖,带着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沉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坚韧。
就他了。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浮现。但看着那片代表着寻常人家温暖与琐碎的小区灯火,穆祉丞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冰冷的计划与眼前这片鲜活的人间烟火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向着漆黑沉寂的河面,高大的身影在孤寂的路灯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冰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