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橹杰的生活,在加入了穆祉丞这个变量后,并未立即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旧忙碌于基金会的工作,协调场地,沟通艺术家,处理繁琐的行政事务。
偶尔,他会想起那位气质独特的穆先生,想起他没有温度的眼神和那句笃定的“下次见”。
他并没有主动联系穆祉丞,而穆祉丞那边,也毫无动静。那个黑色的头像静静地躺在他的联系人列表里,像一枚沉默的、不知何时会引爆的哑弹。
演奏会结束的“散步”匆匆忙忙的带走了放松的周末,这天下午,王橹杰刚结束一场冗长的会议,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竟是穆祉丞发来的信息,内容简短得只有一句话:
【明晚七点,松鹤轩。】
松鹤轩是一家极有名望也极昂贵的私房菜馆,以其古雅的氛围和顶级的菜品著称,位置需要提前数月预订。穆祉丞的信息,没有问候,没有询问他是否有空,直接下达了时间和地点。
王橹杰看着这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片刻。这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确实很“穆祉丞”。他思考了几秒,然后回复:
【好的,穆先生。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态度礼貌,却也不失分寸。既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也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直接拒绝。
穆祉丞的回复更快:【不用。】
对话就此结束。王橹杰收起手机,继续整理会议纪要,心情却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很好奇,穆祉丞找他,究竟所为何事。真的只是吃顿饭?他感觉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晚上,王橹杰准时出现在松鹤轩。侍者引他穿过曲径通幽的庭院,来到一个独立的包间。推开门,穆祉丞已经在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墨色的中式立领上衣,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气质清冷,与这古色古香的环境奇异地融合。他正垂眸看着窗外的一丛翠竹,听到动静,才缓缓转过头。
“穆先生。”王橹杰点头致意,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穆祉丞“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和上次见面时一样。
菜品很快依次呈上,精致如同艺术品,味道更是无可挑剔。用餐期间,穆祉丞的话依旧很少,只是偶尔会对某道菜点评一两句,用语精炼,却总能切中要害,显示出极高的品味和……似乎对漫长岁月里饮食变迁的某种了解。
他问了几句关于王橹杰工作上的事,语气平淡,不像关心,更像是一种信息收集。
“和朱志鑫认识很久?”穆祉丞放下象牙筷,忽然问道。
“嗯,从音乐学院就认识了。师兄很照顾我。”王橹杰回答,语气自然。
“他最近如何?”
王橹杰抬眼看了看穆祉丞,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师兄最近在筹备国际巡演,很忙。”
穆祉丞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充满审视,却依旧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专注,仿佛在观察一件物品在不同光线下的细微变化。
餐毕,侍者撤下餐具,奉上清茶。穆祉丞端起白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氤氲的热气。
“以后,每周这个时间。”穆祉丞开口,声音在茶香中显得有些飘忽,“一起吃饭。”
是邀请?还是通知?
王橹杰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抬起眼,直视着穆祉丞:“穆先生,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穆祉丞浅色的瞳孔对上他的视线,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平静:“你需要理由?”
“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基于相互的了解和意愿会更舒适。”王橹杰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话语里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会因为对方的气势就无条件顺从。
穆祉丞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反而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什么。是欣赏?还是觉得更有趣?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一点距离,那股冷冽的气息再次萦绕过来。
“我想有进一步的发展。”他的回答直接得近乎粗暴,“这个理由,够吗?”
王橹杰看着他,没有退缩。他看得出穆祉丞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表达什么暧昧的意思。那眼神深处,是一种……决定。他已经单方面决定了王橹杰需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以一种固定的频率。
沉默在雅间里蔓延。王橹杰在快速思考。拒绝?他直觉那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甚至可能引发更不可控的局面。接受?这意味着他将主动踏入一片未知的、由穆祉丞主导的领域。
最终,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放下,目光平静地迎向穆祉丞:“好的。不过如果我有工作冲突,会提前告知。”
这是一种有条件的接受,保留了他自己的空间和主动权。
穆祉丞看着他,几秒后,重新靠回椅背,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他没有再说别的,但王橹杰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位穆先生,以一种强势而直接的方式,介入他的生活。而他,在好奇和谨慎的驱使下,选择了暂时观望。
离开松鹤轩时,夜色已深。穆祉丞的座驾——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来。他上车前,回头看了王橹杰一眼。
“下次见。”依旧是那句笃定的告别。
王橹杰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汇入车流,消失在霓虹灯影里。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他拿出手机,看着那个黑色头像,心里清楚,他平静的生活,从朱志鑫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而前方等待他的,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他并非毫无准备,他清醒着,探究着原因和结果。
“每周这个时间,一起吃饭。”穆祉丞的宣告言犹在耳。
第一次“例行晚餐”定在了一家以时令食材和创意菜闻名的日料店。依旧是穆祉丞选的地方,环境私密,价格不菲。王橹杰准时抵达,穆祉丞已经在了,坐在榻榻米包间的最里侧,正看着窗外庭院里的一盏石灯笼出神。
那顿饭吃得依旧安静。穆祉丞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用餐,或者……观察王橹杰。他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锐利的审视,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注视。
王橹杰尝试过找话题,从最近看的艺术展聊到基金会遇到的趣事,穆祉丞偶尔会应一声,或提出一个简短到近乎刁钻的问题,然后便不再多言。
王橹杰渐渐习惯了这种沉默。他发现,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就不会是他。
他安静地享用美食,偶尔抬头对上穆祉丞的目光,会回以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探究意味的眼神,然后继续吃自己的。他的坦然,某种程度上,消解了穆祉丞单方面制造的冷凝气氛。
第二次晚餐在一家需要提前三个月预订的分子料理餐厅。这次,王橹杰在品尝一道以“土壤”为灵感的前菜时,主动打破了沉默:“穆先生似乎对美食很有研究,总能找到这些……特别的地方。”
穆祉丞正用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水杯壁,闻言抬眼:“习惯了,总会花时间去找到不那么……乏味的东西。”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穆先生觉得,什么才算不乏味?”王橹杰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求知欲。
穆祉丞沉默了几秒,浅色的瞳孔里映着餐厅迷离的灯光。“变化。”他最终吐出两个字,目光重新落回王橹杰脸上,“或者……不变中的稳定。”
这个答案有些矛盾,王橹杰没有完全理解,但他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他感觉到,穆祉丞的世界观与他截然不同,强行理解或许只是徒劳。
餐后,穆祉丞依旧送他回家。车子停在王橹杰租住的老式小区门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谢谢穆先生,下次见。”王橹杰解开安全带,语气自然。
穆祉丞看着他推门下车,融入那片嘈杂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社区灯光里,没有立刻离开。
他降下车窗,晚风送来隔壁楼栋里隐约的炒菜声和孩子练琴的断断续续的音符,混合着老旧小区特有的、植物和尘土的气息。
这种“人间烟火”,曾经是他漫长生命中急于摆脱的“噪音”,如今却因为王橹杰的存在,变得具体而……不那么令人反感。他关上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声音,车内重新陷入死寂。引擎无声启动,流线型的车身滑入夜色,像一道黑色的幽灵。
城市的另一端,朱志鑫的工作室里,灯火通明。
他刚结束一场与欧洲乐团线上联排,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工作室隔音极好,将城市的喧嚣彻底隔绝,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音乐余韵。
手机屏幕亮起,是刘耀文发来的信息,关于下个月萨尔茨堡音乐节住宿酒店的几个备选方案,附带了详细的优劣势分析,甚至包括了房间的朝向和周围环境噪音的分贝数据。
细致,周到,且不容置疑。
朱志鑫看着那条信息,眉头微蹙。他承认刘耀文提供的资源总是最好的,能为他省去许多繁琐事务,但他还是有那么一丝厌恶这种连生活细节都被一手包办的掌控感。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精心饲养的金丝雀,连栖息的枝桠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回复:【谢谢文先生,酒店我会让经纪人参考这份资料后确定。】
他没有直接接受,也没有拒绝,将决定权部分交还给了自己的专业团队。这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几乎立刻,刘耀文的电话打了过来。
“资料不满意?”刘耀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听不出喜怒。
“不是,资料很详细。”朱志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只是有些选择,我想交给更熟悉演出流程的团队来判断。”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你。”刘耀文的语气依旧平淡,“周五晚上,有个私人品鉴会,有几支不错的‘勃艮第’,你会喜欢。”
又来了。朱志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抱歉,文先生,周五晚上我已经有安排了。”朱志鑫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清晰的界限,“和橹杰约好了,讨论他基金会的一个新项目。”
他搬出了王橹杰,一方面这是事实,另一方面,他也隐约感觉到,刘耀文对穆祉丞关注王橹杰这件事,抱持着一种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态度。这或许能成为一个暂时避开某些场合的合理借口。
果然,刘耀文没有强求,只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看来你和你的师弟,最近都很忙。”
“只是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朱志鑫四两拨千斤。
挂断电话,朱志鑫揉了揉太阳穴。与刘耀文的周旋,耗费的心神有时比一场音乐会还大。他拿起手机,找到王橹杰的微信,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橹杰,周五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有点事想跟你说。】
他需要找个人聊聊,而王橹杰,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朋友。
周五晚上,朱志鑫和王橹杰约在了一家他们学生时代就常去的、价格亲民的粤菜馆。这里没有“阙”的奢华,也没有分子料理的奇巧,只有热腾腾的煲仔饭和熟悉的家常味道。
“所以,穆先生……他真的每周都找你吃饭?”朱志鑫听完王橹杰简略的叙述,有些难以置信。他印象中的穆祉丞,是连多余一个字都吝啬给予的人。
“嗯。”王橹杰夹了一块豉汁蒸排骨,语气平常,“去了三次了。话不多,就是……一起吃饭。”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朱志鑫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关切。他虽然觉得穆祉丞不像坏人,但那家伙身上的非人感和冰冷,总让人放心不下。
王橹杰笑了笑,眼神清明:“没有。师兄你别担心,穆先生虽然有点奇怪,但目前为止,还算……礼貌。”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发现他其实挺挑食的,不吃葱,讨厌过于甜腻的味道,对食材的新鲜度要求极高。”
朱志鑫看着王橹杰如数家珍般地说着穆祉丞的饮食习惯,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观察得倒仔细。”
“一起吃饭,总不能一直大眼瞪小眼吧。”王橹杰耸耸肩,“观察一下,下次点菜也好避开雷区。”
他的态度如此自然,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稍微特别点的日常事务,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和务实。这份镇定,让朱志鑫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那你和……刘先生呢?”王橹杰反过来关心师兄。
朱志鑫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老样子。他给,我未必想接;他靠近,我尽量保持距离。”他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累,但站在舞台上那一刻,又觉得这些都值得。至少,我的音乐还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
他的眼神在说到“舞台”时,重新焕发出光彩,那是属于艺术家朱志鑫的、不容侵犯的领域。
“师兄,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王橹杰看着他,语气肯定,“这就够了。”
这顿晚饭,在温暖的烟火气和朋友的陪伴下,驱散了朱志鑫心头不少阴霾。
与此同时,穆祉丞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公寓里。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王橹杰的朋友圈最新动态——一张和朱志鑫在粤菜馆的合照,照片里两人都笑得很放松,背景是嘈杂的餐馆和冒着热气的饭菜。
配文很简单:“和师兄偷得浮生半日闲。”
那笑容,那背景,都与穆祉丞所处的这个冰冷、寂静、无机质的空间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看着照片里王橹杰弯起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原本的计划清晰而冷酷:观察,确认,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完成初拥,将这个温暖、稳定的人类变成同类,带回去应付父母,然后……就像摆放一件家具一样,将他安置在自己漫长的生命里。
可是他发现自己脑子里突然多了很多王橹杰的喜好——他偏爱清淡的食物,喜欢食材本身的味道;他说话时习惯微微前倾身体,表示专注;他被问及专业问题时,眼神会变得格外明亮,条理清晰……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柔软的丝线,缠绕上他冰封的心。他想起王橹杰说起老建筑改造时眼里的光,想起他面对自己冰冷态度时不卑不亢的回应,想起他穿过马路走进那片温暖灯光时毫不犹豫的背影。
他看着屏幕上那张洋溢着短暂快乐的照片,又环顾着自己这个如同精美棺椁的公寓。
永生带来的孤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种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无边无际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