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日子,伴随着夏雨,像案头那砚磨了又添的墨,沉静,却也在悄无声息中积着痕迹。
谢珩每日的辰光,跟前世无异,大抵分作三段。卯时刚过便起身,先在院角的老槐树下站半个时辰,不是晨练,只是静静立着,听着远处宫城传来的晨钟,看晨曦一点点漫过青砖灰瓦。
白日里的差事,琐碎却需细谨。他依旧是被分到典籍库,协助校勘《大旻通志》的前朝部分。满架的竹简木牍散发着陈旧的气息,蝇头小楷在泛黄的纸页上蜿蜒,记录着百年前的政令、灾异、任免。谢珩埋首其中,指尖拂过那些早已作古的名字,目光却比校勘的朱笔更锐利,上面的信息他早已在上一世就了然于心。
这一次,敌在明,他在暗。
重活一世,他要做执棋人。这盘棋,落子无悔。
同屋的编修姓赵,名景明,是礼部侍郎的远房侄子。赵景明抱着一堆卷宗撞进隔间时,谢珩正在校勘《大旻通志》。
这小子性子活泛得像刚脱缰的马,偏生没什么世家子弟的架子,前世在翰林院,算是少数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同僚。谢珩回想起前世,当他把弹劾沈仲书的奏章递上去,满朝哗然,赵景明是唯一一个敢在翰林院替他说话的人,后被御史参了本,说他“结党营私”,丢了编修的差事,贬去了地方做个小吏。那时的他只顾着复仇,竟没能护住这个真心待他的朋友,如今想来仍觉愧疚。
“谢兄快看!”他把卷宗往案上一摞,献宝似的递过个油纸包,“刚从街口买的糖糕,热乎着呢。”
谢珩回头,见他鼻尖沾了点面屑,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鼻尖示意。赵景明这才反应过来,胡乱用袖子一抹,反倒蹭得更花,活像只刚偷吃完米的麻雀。前世他也总这样,大大咧咧的,却会记着谢珩三餐简单,隔三差五就从家里带些吃食来,美其名曰“娘做太多,浪费可惜”。这份笨拙的关怀,谢珩前世未曾细品,如今却觉暖意融融。
“多谢。”谢珩接过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糖糕,心里泛起踏实的暖意,“你娘的手艺越发好了。”
“那是!”赵景明得意地扬眉,自来熟地坐到他对面,拿起他案上的《大旻通志》翻了两页,皱眉扔回去,“又看这些枯燥玩意儿?昨儿听人说城西戏班排了新戏,讲的是江湖侠客报仇的,热闹得很,去不去?”
谢珩捏着糖糕的手顿了顿。前世他满脑子都是查案,每次都以“公务忙”推了,从没想过这小子或许是真觉得孤单,想找个伴儿。
“今日校勘的卷宗还没看完。”他如实道,却笑着补充了句,“改日得空了,叫上你那几个常一起玩的朋友,咱们同去。我请。”
赵景明眼睛一亮,拍着大腿笑:“这可是你说的!我那几个兄弟早想认识认识你这位探花郎了。”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了,昨儿我听见李编修跟人嘀咕,说吏部裴尚书最近往江南派了个亲信,不知在查什么。”
谢珩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消息比前世早了近半月。前世赵景明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他心思全在沈仲书身上,没当回事,如今想来,这小子看着跳脱,耳朵倒挺尖。
“官场的事少嚼舌根,仔细祸从口出。”他板起脸提醒了句,语气里却带着真切的关切,心里已把这话牢牢记下。
赵景明撇撇嘴,没再追问,转而就同前世般说起翰林院哪个编修被夫人罚抄家规,哪个学士写的诗被底下人偷偷改成了打油诗。
谢珩边听边点头,偶尔插句嘴,看着眼前咋咋呼呼的人,忽然觉得这重来的日子,倒也不全是紧绷的弦。
至少这一次,不必把所有人都当成棋子,能有个能说几句闲话的真心朋友。他更不会再让这个待他真诚的人,因他而落得那般结局。
而在这后面的九个月里,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对付裴嵩。
他回想了一下前世,翰林院的人,大多分作两派。一派是赵景明这样的世家子弟,言谈间总带着“某大人前日如何”、“某阁老的公子怎样”,话题绕不开朝堂的权力更迭;另一派则是些寒门出身的老编修,多半是考了多年才混到这个位置,平日里谨小慎微,只关心俸禄与告假的日子。
而夹在中间的,是像张大人那样的老臣。他们见惯了沉浮,说话点到即止,却总在不经意间透着机锋。
谢珩听着赵景明说笑,指尖却在案上无意识地轻叩。裴嵩往江南派亲信,绝非小事。前世他对此毫无察觉,想来那亲信定是做了极为隐秘的勾当,或许与销毁当年漕粮案的证据有关。
几日后,谢珩借着校勘各地方志的由头,去典籍库翻查江南各州府的发放文书。他特意留意了杭州、苏州等当年受灾最重的地方,果然在一堆不起眼的《漕运月报》里,发现了些异样——有份来自杭州府的文书,末尾署名的押运官姓王,字迹潦草,与往期规整的记录格格不入。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份文书记下,转头便找了个借口,向负责掌管文书归档的老吏打听:“敢问老丈,近月可有杭州府来的新档?晚生校勘旧志时,发现有几处年月记混了,想找新档核对一二。”
老吏眯着眼想了想:“杭州府?前几日倒是来了个姓王的官爷,说是奉旨查访民情,顺带交接了些文书。那官爷看着年轻,架子倒不小,还特意叮嘱,他带来的文书要单独存放,寻常人不许碰。”
谢珩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原来如此,倒是晚生唐突了。”
离开典籍库时,暮色已漫过翰林院的朱红廊柱。谢珩脚步不疾不徐地穿过栽满修竹的甬道,廊下挂着的宫灯次第亮起,映得青石板上的苔痕忽明忽暗。
回到值守的西厢房,同屋的赵景明就着烛火誊抄《起居注》,案头堆着半尺高的宣纸,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微热的水汽。“谢兄你可算回来了,方才掌院大人过来查岗,问你去了何处。”赵景明惊喜抬头,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谢珩颔首致谢,取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案上,倒了杯凉茶润喉:“去典籍库校勘旧志,耽搁了些时候。”他一面说着,一面铺开空白笺纸,看似要续写未竟的诗文,实则提笔蘸墨,在纸页边角飞快记下“杭州王姓押运官”“单独存档”等字样,随即覆上一本《唐诗别裁集》遮掩。
夜色渐深,翰林院的各处厢房陆续熄了烛火,唯有值夜的房间还亮着零星灯火。谢珩洗漱过后,躺在铺着青布褥子的木床上,耳边是隔壁翰林翻书的沙沙声,窗外传来更夫敲打的三更梆子。他闭着眼,脑海中反复回想那份潦草的文书字迹,以及老吏口中“架子不小”的年轻官员。
次日清晨,赵景明就端着个茶罐凑过来:“谢兄,尝尝这个,新得的雨前龙井。”
谢珩抬眼,看着那熟悉的茶罐——前世就是这罐茶,他喝了拉了三天肚子,后来才知是赵景明家仆不小心用了没洗的罐子装茶,沾了霉气。
“不了,”他推了推茶罐,指了指自己案上的粗瓷碗,“我喝惯了白开水。回头让你家仆把罐子好好洗洗,别糟蹋了好茶。”
赵景明愣了愣,随即笑道:“还是你细心。”自己倒了一杯,咂咂嘴道,“你这人,就是太死板。”
谢珩没接话,低头继续看书。他轻轻舒了口气——又避开一桩无关痛痒的麻烦,还好没扫了朋友的兴。
翰林院的雨,总带着股缠缠绵绵的韧劲,连带着人心也仿佛被浸得沉甸甸的。掌院学士周大人的公文,便是在这样一个湿冷的清晨,递到了编修房。
“漕运司那边送来公文,”周大人站在阶上,声音被雨声打湿,显得有些沉闷,“说是承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江南漕粮账册混了档,需派人去厘清归档。此事琐碎,却关乎国计,得找个心细且懂钱粮的人去。”
阶下的编修们大多面露难色。漕运司在城外运河边,一来一回便是大半天,况且那些陈年账册堆积如山,整理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更要紧的是,这差事既无油水可捞,又难出政绩,谁也不愿沾手。
谢珩的心却猛地一跳。
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节点。
前世也是此时,掌院大人送来漕运司公文,其中提及承和二十年江南漕粮账册。他一听关乎旧事,当即毛遂自荐前往核查,却不知那是裴嵩设下的陷阱——查得的粮船误期记录早已被篡改,故意将矛头引向沈仲书。他就此认定沈仲书是真凶,以他为靶心展开复仇。
而与沈菱的初遇,也恰是在漕运司的那个夜雨天。
那时谢珩在漕运司刚处理完当日的公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想起身活动一下,推开门,雨还在下,码头的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
他撑把油纸伞在附近闲走观察,临近湖边便看到一艘画舫缓缓在岸边停下。
谢珩停下脚步,离画舫还有几步远,雨声淅淅沥沥,帆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那人正准备下船,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外面罩着件素色披风,披风的帽兜滑落,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雨丝落在她脸上,她却仿佛不觉,只微微侧头,看向码头的方向。
眉如远黛,眸似秋水。
谢珩驻足凝望,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伞柄,骨节微微泛白。
并非动心,而许是被她那份清冷的气质所吸引了。
雨幕里的身影清瘦,青色衣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他那时全然不知这便是沈仲书的女儿,只当是偶然撞见的陌生人,看过便抛在了脑后,未曾想过日后这位外表清冷却内里天真浪漫的少女会与他有那般纠葛。
一切的细微响动慢慢融进了周遭的雨声里,淡了,却又没完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