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指尖在慢慢摩擦袖口。
去,还是不去?
前世的画面如潮水般漫上来,他欺骗了沈菱的真心,亲手上书弹劾她的父亲,而这一世的复仇,是属于他自己的,他不该扯上沈菱,再次连累她了。
是的,他应该离她越远越好。
正犹豫间,阶下忽然响起一声清朗的应答:“大人,晚生愿往。”
谢珩抬眸望去,只见人群中走出个青衫少年,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带着未脱的青涩,却自有股凛然正气。他对着掌院大人深深一揖,声音不卑不亢:“晚生裴澈,虽入翰林院时日尚浅,却愿尽绵薄之力,厘清漕运旧账。”
编修们一阵低语。这裴澈是上月才补进来的庶吉士,家世不显,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想到竟会主动揽下这苦差事。
掌院大人打量他片刻,颔首道:“好,既有这份担当,便交由你去办。”
谢珩的目光落在裴澈挺直的背影上,心头莫名一紧。这个人,他前世从未见过。翰林院虽人来人往,可涉及江南漕粮案的关节处,哪怕是个不起眼的小吏,他都记得分明。
裴澈接过公文,转身时不经意与谢珩的目光撞上,微微颔首示意,眼神清澈坦荡,并无半分闪躲。
待众人散去,赵景明凑到谢珩身边,咂舌道:“这裴澈倒是真敢接。”
“他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谢珩疑问。
“哦裴澈啊,我听人说他是……”他压低声音,“吏部裴尚书的次子。
“裴嵩的儿子?”谢珩猛地蹙眉。
前世裴嵩分明只有一个独子,名叫裴琨,是个仗着父势横行无忌的纨绔,别说进翰林院,连科举都懒得去考。何时又冒出个次子,还是个进了翰林的少年才俊?
“是啊,”赵景明没察觉他的异样,随口道,“听说这裴澈是庶出,自幼养在外面,长大成人了,裴尚书便托了关系送进翰林院历练。没成想性子倒这般稳重,一点不像他那草包哥哥。”
谢珩望着裴澈离去的方向,廊外的雨还在下,敲得青瓦噼啪作响。
不对劲。
重生回来的这些日子,他以为一切都在按前世的轨迹运行,顶多是他提前知晓了些线索,能避开几个陷阱。可苏明远的出现,像一颗凭空砸进棋局的子,让他忽然意识到——这一世,或许并不只是简单的重复。
谢珩的指尖再次攥紧,指节泛白。他忽然觉得,这雨里藏着的,不只是江南旧事的沉郁,还有些他猜不透的变数。
看来,即便他不去漕运司,这场风波,也未必能如他所愿地避开。
谢珩将那点疑虑压在心底,照旧每日埋首卷宗。只是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时,目光会掠过远处的回廊,那里总透着种说不出的平静,反倒更让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编修房的窗棂刚被晨露打湿。掌院周大人便带着一卷蓝布封皮的书册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小吏抱着个半旧的木箱,里面码着几本线装书,封皮上都印着“舆地”二字。
“谢珩,”周大人将书册放下案上,“这是秘库新翻出来的《漕运舆图考》,前朝孤本,记载着宣德至元和年间的河道变迁。秋汛将近,工部要据此修订漕运路线,你三日内需校勘完其中讹误,尤其是江南段的支流标注,莫要出半分差错。”
这个节点倒是比上一世提前了,如今的现状与前世出现了许多的不同,谢珩不禁关注着今世与前世事实发生节点的差异和人事的异同。
谢珩起身躬身:“晚生遵令。”
“嗯,”周大人扫了眼他案头堆积的公文,又道,“你性子细,这事交你我放心。对了,库房还寻出几本配套的地理杂记,一并给你做参考。”说罢示意小吏将木箱放下,转身便带着小吏离开了。
谢珩行完躬身礼便坐了下来,拿起周大人送来《漕运舆图考》细细翻阅起来。
谢珩正欲提笔校勘一处讹误,廊下忽起细碎脚步声,轻得像雨丝拂过青瓦。
未及细辨,一道月白身影已“嗖”地窜入编修房,带起的风卷得案头纸页簌簌作响。
谢珩执笔的手微顿,眸中讶异一闪而过。
这道月白身影撞入眼帘时,他几乎以为是前世的幻觉。
眼前女子反手掩门,鬓边碎发被风吹得微乱,颊上泛着跑动的红晕。望见他时,眼波先亮了亮,随即染上几分慌张,活像只慌不择路的小狐狸。
这鲜活的模样,竟比记忆中那副怯懦顺从的样子,多了几分撞人心魄的灵动。
是沈菱。
一个按理说本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前世沈菱于他而言,不过是枚趁手的棋子。他利用她父亲的权势铺平前路,借她的天真套取对手密辛,待事成之后,便毫不留情地将这枚“用过即弃”的棋子推出去挡了所有风雨。她哭着质问“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时,他心里甚至都毫无波澜。
现在脑子里突然闪过前世他们相处的种种,沈菱对他百般好,而他却一直虚伪对待,说到底,谢珩还是有点耿耿于怀的。
“劳驾借个地方!”她不等谢珩回应,已撩起裙摆往书桌下钻,动作利落得很。月白披风扫过地面沾了尘,她也顾不上拍,只从桌布缝隙里探过半张脸,冲他怯生生比了个“嘘”,眼底还藏着点未褪的狡黠。
谢珩眉峰微蹙,尚未开口,门外已传来粗哑男声,带着焦灼:“这位先生,可见过穿月白裙的姑娘?约莫这般高,梳着双环髻。”说话的男仆穿着粗布短打,额上渗着薄汗,显是找了许久。
谢珩喉结滚了滚,压下心头的涩意,抬眼时已换上惯常的温和:“并未见过。”他指尖轻轻将桌角书卷往内拢了拢,恰好掩住桌下晃动的裙角,语气温和却带着分寸,“编修房是校书之地,外女确不宜入内,或许往典籍库那边找找更妥。”
男仆急得搓手:“可家里找遍了都没见人影,估摸着又偷跑出来寻图册了,这都半个时辰了……”他探头往房内扫了眼,未觉异常,只得叹口气,“多谢先生指点,我再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渐远,谢珩才低头看向桌下,语气温缓:“出来吧,人走了。”
桌布被小心翼翼掀开,少女从底下钻出来,一手按着胸口轻喘:“可吓死我了,若被我爹知晓又溜出来,定要罚我抄《女诫》不可。”她抬眼望向谢珩,忽然想起什么,眨了眨眼,眼底流光闪动:“方才多谢先生了。”
谢珩伸手将散落的文书归整好,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无妨。”他看着她,缓声道,“只是编修房终究是办公之处,姑娘若要寻书,可让典籍库吏员帮忙,这般跑进来,难免不妥。”
少女脸上露出一抹俏皮的笑,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我知道啦,下次不敢了。”
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谢珩手边的地理方志上,忽然凑近几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神秘:“说起来,我正有件事想请教先生呢。先生是负责这些书的吗?我看你整理得好整齐,想来一定很懂书吧。我听说你们秘库有新出的《九州山河图》?我爹书房的版本太旧了,想借来看看。”
《九州山河图》关系重大,沈菱要它做什么?谢珩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
“《九州山河图》确是新入秘库的藏品,”他声音温和依旧,却添了层不容错辨的严谨,“只是按秘库规矩,此图属甲等秘藏,非有掌库令牌或朝廷特批文书,不得外借。”
他望着她——十七八岁的少女,瓜子脸收得极巧,清丽又灵动。最妙是那双丹凤眼,眼尾微挑,不笑时带几分疏离清冷,弯起时便显得狡黠勾人。
就像现在这般。
“规矩就不能通融一下吗?”她显然没料到会被拒得如此干脆,又往前挪了半步,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就看三天,看完立刻还回来,绝不会弄脏弄坏,更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她说着,目光已像带了钩子,精准落在最高层那只紫檀木匣上——方才她眼角余光瞥见,那样式正是秘库存放珍贵舆图的。
谢珩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寸,眉头微蹙:“姑娘,秘库规矩重于泰山,在下实在不敢破例。”说罢微微躬身,算是赔礼。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她像只狡猾的狐狸,脚尖轻轻一点,竟直接够到了木匣。入手微沉,她心中一喜,抱着木匣就想往外跑,嘴里还喊着:“我真的会还的!三天后,我一定亲自送到你手上!”
裙摆扫过旁边矮脚铜炉,“哐当”一声,炉身歪了歪,灰烬洒出少许。
谢珩猛地起身,没料到她如此大胆,一时怔住。等反应过来时,她已跑到门口。他下意识想追,却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伴着赵景明的大嗓门:“谢兄,里面咋回事?刚啥响了?”
谢珩心头一紧——若被人看见沈菱抱着《九州山河图》跑了,不仅他难辞其咎,恐怕还会连累她被按盗秘论处。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住门口,顺手扶好铜炉,脸上挤出平静笑容,对门口回道:“没事赵兄,整理书册时不小心碰掉了砚台,已经捡起来了。”
赵景明素来心大,自然未曾怀疑。谢珩扫净洒落的灰烬,顺势坐下时,指尖微微发凉。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投下一道明亮光柱,仿佛还残留着少女跑过时,带起的一缕极淡的馨香。
眼前的少女竟与上一世不同。上一世的沈菱单纯天真,甚至带着怯懦顺从,而眼前这位,倒像只灵动娇俏的小狐狸。
他低头,看见门槛边落着一支珍珠步摇,在光线下泛着柔和光泽——正是方才她头上的饰物。
谢珩捏起步摇,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底情绪复杂。
有无奈,有担忧,更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惶然。
谢珩把那只步摇小心放进抽屉深处,连同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一起锁了起来。
他原想远远避开,让她这一世不必再卷入那些纷争,可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却像一根线,猝不及防地又将两人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