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青砖地被连日雨水浸得发潮,空气中弥漫着旧书与墨汁混合的沉郁气息。谢珩立在编修房的廊下,青布直裰的下摆沾了些泥点,是方才穿过巷弄时溅上的。
他刚领了任职文书,从堂官处出来。新授的正七品官袍叠在臂弯里,料子是上好的纻丝,却被他拢得妥帖,不见半分张扬。
廊外的石榴树开得如火如荼,殷红花瓣被雨打落,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又被风卷着贴上他的皂色靴面。
谢珩垂眸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喉间微涩。前世临死前,天牢的地上也铺着这样的红,不过那是从他胸口淌出来的血。
同僚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阶下,或兴奋地谈论着未来仕途,或低声议论着哪位阁老的门生更得势。谢珩的名字偶尔被提及,语气里总带着几分探究——毕竟是寒门出身,却以一甲第三名的成绩入了翰林,这般履历,在满眼世家子弟的编修房里,总显得格外扎眼。
他听得见那些低语,却始终没回头。谢珩垂着眼,眉峰平展如宣纸,唇角抿成一道浅淡的线,只有眼底深处,沉着比这雨更冷的东西——那是死过一次才淬出的寒。
“谢编修,雨凉,进屋吧。”张老编修拄着拐杖经过,温言相劝。
谢珩抬眸,声音清润如浸水磨石:“谢张大人。”
“前日恩荣宴上那两句‘寸心寄国祚,孤灯照乡关’,”老编修忽然笑了,“真是写尽了寒士风骨。”
谢珩拢着官袍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这诗句在前世,曾被沈菱反复念过,说他笔尖有山河,眼底有故乡。可他后来用这支笔,写了弹劾她父亲的奏章,字字泣血,却字字都成了刺向无辜者的刀。那时对她的念叨,只觉是无用的聒噪,从未有过半分动容。
“不过信手涂鸦,让张大人见笑了。”他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涩意。
“哪里是涂鸦,”张大人接着说道,“如今的年轻人,多是些风花雪月的句子,能写出这般家国情怀的,不多了。谢编修这风骨,倒有几分像前朝的文忠公。”
谢珩忙屈伸行礼:“张大人谬赞,晚生愧不敢当。”
张老编修的目光落在谢珩臂弯的官袍上,语气沉了些,“入了这翰林,笔是双刃剑。著史时要如春风拂面,藏锋处须似寒冰刺骨,你性子沉静,该懂这个理。”
谢珩垂眸,指尖在官袍边缘轻轻一触,那力道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重负:“晚生记下了。”
张老编修走远后,谢珩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眸色渐渐深下去。雨丝密集如网,恍惚间竟与天牢铁窗上的栅栏重叠——那是他临死前看了三个月的景象。
承和二十七年冬,他被铁链锁在潮湿的石壁上,听着吏部尚书裴嵩在牢门外冷笑:“谢珩啊谢珩,你扳倒沈仲书时多风光,怎就没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那时他才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是枚棋子。
他恨沈仲书入骨。承和二十年江南大水,冲垮了他的家。
那时他才十四,和父母躲在破庙里避灾,父亲每每出去讨饭被人打得浑身淤青也只讨到半个馒头,后染上时疫,不久就病亡了。母亲早已变得满目疮痍,夜晚即便本就饥饿难耐的她还是缓缓从怀里掏出半块啃剩的麦饼递给他吃。
十四岁的年纪,还是太天真了。
母亲说她已吃过半块麦饼,他便真信了,接过半块麦饼便狼吞虎咽起来,后面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怎么也叫不醒自己的母亲了。后面谢珩四处奔波为他人做苦力,才勉强获得些吃食,将父母简单安葬。
谢珩躲在破庙里看官船在洪水里游弋,船上插着的“漕运”旗号,在他记忆里成了刺目的血色。后来辗转得知,朝廷发了赈灾粮,却迟迟没到灾民手里,而那批粮早被户部尚书沈仲书扣下,转卖给了粮商,银钱入了私囊,父母就是在等粮的日子里,一个染了时疫,一个饿极了昏死过去,再没醒来。
上一世这些事,他从不与人说。在翰林院这片讲究出身与体面的地方,“灾民孤儿”的身份,是比青布直裰更扎眼的标记。他只需沉默,像一块浸在墨里的玉,任旁人揣摩,自己只专注于该做的事——复仇。
他利用沈菱的真心,套取沈家旧事;借着她送来的点心,记下府里往来的官员姓名;甚至在她红着脸递上亲手绣的荷包时,眼底想的仍是如何从她口中套出沈仲书的罪证。自始至终,她于他而言,不过是接近沈仲书最便捷的跳板,是能助他复仇的工具,无关半分情意。
他利用她的天真,拼凑出沈仲书贪墨的“证据”,在朝堂上弹劾时,字字泣血,句句剜心。沈仲书被削职下狱,没等秋后问斩就不堪受辱自尽了。
他以为大仇得报,却在沈菱那双淬了冰的眼睛里,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悔——不是悔对她无情,而是悔自己被仇恨蒙蔽,成了别人手里的刀,更悔错杀了无辜。
“谢珩,”她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里拿着他当年送她的诗集,那本诗集不过是他随手从书肆买来的便宜货,为的是让她对自己更信任些,“从头到尾,你对我是不是只有利用?”
谢珩沉默着,没有半分犹豫。他不必开口,那沉默已是最直白的答案。沈菱把诗集狠狠砸在他脚边,宣纸散了一地,其中几页还夹着她亲手画的小像——画里的他穿着青布直裰,立于石榴树下,眉眼被她画得格外温和。可那温和,本就是他刻意伪装的假面。
“我就知道。”她笑了一声,眼泪却先一步滚下来,砸在散落的诗页上,晕开墨迹,“你送我诗集,是想哄骗我真心;你陪我去看花灯,是想听我念叨府里的事;就连上次我染了风寒,你送来的药,是不是也想从府上丫鬟嘴里套话?”
她步步紧逼,竖起尖爪却抖得厉害:“谢珩,我把你当心上人,你把我当什么?递向我爹心口的刀吗?”
谢珩喉间像堵着滚烫的砂,那些关于复仇的盘算、那些利用她的细节,在此刻都成了灼烧他的火。他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从亮得灼人,到冷得像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红,心中竟无半分快意,只剩空茫。
“我爹他……”沈菱忽然哽咽着弯下腰,手指死死攥着衣角,“他到死都在问,是不是哪里对不住你,要被你这么往死里逼……”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谢珩心上。他猛地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那瞬间的触碰,只觉她的衣袖冰凉,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别碰我!”她退开几步,裙摆扫过地上的诗页,“谢珩,我沈菱瞎了眼,才会把狼心狗肺当真心。从今往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说罢,她转身就跑,鹅黄裙角在廊下一闪,像团被风吹灭的火苗。谢珩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她衣袖扫过的凉意,地上散落的诗页被穿堂风卷起来,其中一页飘到他脚边,上面是他曾为她题的字:“清风不渡,明月自来。”那不过是他为了维持“温润”人设,随手写下的敷衍之语。
如今清风已散,明月成灰。他站在满地狼藉里,第一次尝到什么叫五脏俱焚——原来复仇的尽头,不是快意,是比死更冷的空茫。
那时他被复仇冲昏了头,只当是小姑娘护爹的胡话。直到裴嵩以“构陷忠臣”为由将他打入天牢,直到狱卒偷偷塞给他沈仲书的绝笔信,上面用血写着“一身清骨何须辩,浊浪淘沙自见金”,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沈菱后来来看过他一次,隔着铁栏递进来一壶酒,眼神平静得像死水:“谢珩,你赢了吗?用我爹的命,换了一场空欢喜。”她转身时,鹅黄裙角扫过地面的声响,比铁链拖地更刺耳。“这壶酒,算是我替我爹,送你最后一程。”
他就是喝了那壶酒,在剧痛中闭眼的。再睁眼时,竟回到了承和二十六年,他刚入翰林院的这一日。
现在距离他上一世死的时候,大约还有9个月,而在这后面的九个月里,他将蘸墨下笔,改写前世结局。
雨还在下,敲打着廊下的朱漆柱子,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有人在叩问前尘。谢珩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转身走进分配给他的小隔间。
隔间陈设简陋,一张旧书案,一把圈椅,墙角堆着半人高的前朝档案。他将新官袍仔细挂在衣架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那是前世他从未有过的珍重。随即从青布包袱里取出笔墨纸砚:端石砚台边角磨得圆润,狼毫笔杆上的刻字模糊不清,却被摩挲得发亮。
这些物件陪着他走过十年寒窗,也陪着他走过前世的复仇路。谢珩将它们一一摆上案头,指尖抚过砚台里残留的墨痕,忽然想起沈菱曾用这方砚台给他研墨,她总说“谢大哥的砚台太旧了,我给你换方新的吧”,而他那时只淡淡说“不必”,心中毫无波澜,只想着如何能借她的手,拿到更多沈府的信息。
最后,他从包袱底层摸出一方木牌,上面刻着“守拙”二字。笔力遒劲,藏锋敛锷,是他少年时所书。只是此刻抚摸着木牌,指尖竟有些发颤——前世他就是忘了“守拙”二字,才被仇恨裹挟,落得满盘皆输,还连累了无辜。
收拾妥当,他抬手理了理衣襟,起身时,目光扫过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得愈发鲜亮的石榴红,眸色微深,随即转身,取过案上的一卷《大旻会典》,端坐下来,翻开了第一页。
墨香渐起,将那一身文人骨里藏着的沉郁,轻轻掩了下去。
裴嵩。这一世,他不会再让这颗毒瘤藏在暗处。
而沈菱,他只愿她此生安稳,再不必与自己这种沾满污秽的人有任何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