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之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破沈清弦勉强维持的平静。他那双深邃的凤眸近在咫尺,里面没有半分**,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洞察,仿佛早已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那些精心设计的柔弱,那些刻意营造的哀愁,那些包裹在顺从外表下的试探与反抗。
沈清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眼中迅速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水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
“大人说哪里话……能得大人庇护,免我流离之苦,清弦已是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偶尔想起自身飘零,难免伤怀。这院子再好,终究不是我的家。”
她巧妙地将“囚禁”偷换概念为“庇护”,将抱怨转化为自伤身世,既符合她目前“孤女”和“替身”的身份,又透露出恰到好处的脆弱,以期能激起男人一丝半点的怜惜——哪怕对方是冷血如顾晏之。
顾晏之盯着她看了许久,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要钻透她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沈清弦屏住呼吸,任由眼角的泪珠要落不落,扮演着一个强忍悲伤、依赖他又暗自神伤的柔弱女子。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息,冷冽而疏离,如同他这个人一般,难以靠近。
终于,他松开了手,指尖仿佛无意地擦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微麻的战栗。他直起身,走到桌边,拿起她绣的那方帕子,指尖抚过上面的兰草。
“苏晚晴绣兰,不喜用绿色丝线,偏爱用深浅不一的墨色,以求其清骨。”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你既学她,便学得像些。”
沈清弦心中暗惊。他果然对苏晚晴的一切了如指掌,连如此细微的癖好都清楚。这更说明,她之前的模仿方向是正确的,但必须更加细致入微。然而,这种被人时时刻刻与另一个女子比较的感觉,像细密的针尖扎在心头,让她既不甘又无奈。
“是,我记住了。”她低声应道,走到他身边,拿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动作轻柔恭顺,“大人忙碌一日,喝口茶润润喉吧。”
顾晏之接过茶杯,却没有喝,目光落在她斟茶的手上。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因为常年接触香料,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与苏晚晴那双擅长琴棋书画的手不同,这双手更熟悉碾磨、调配、称量,指腹有难以察觉的薄茧。
“你的手,倒是比她灵巧。”他忽然说了一句,语气有些意味不明。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这话是褒是贬?是觉得她这个替身在某些方面超越了正主,还是暗示她匠气过重,不如苏晚晴天然?在顾晏之面前,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陷阱,每一个眼神都可能暗藏机锋。她不敢接话,只是垂首而立,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姿态恭顺至极。
顾晏之将茶杯放下,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跟我来。”
沈清弦依言跟上,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悄无声息。走进书房,顾晏之径直走向那个书架。沈清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果然会查看这些书!那本夹着苏晚晴手稿的地方志是否安然无恙?他是否已经发现了她的窥探?
只见顾晏之的目光在书架上层扫过,最终停留……在另一本《东京梦华录》的注本上,他抽出来,随意翻看了几页,又放了回去。似乎并未留意到那本夹着苏晚晴手稿的地方志,或者,他根本就知道,只是在等待她的反应。
沈清弦悄悄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他是在试探她吗?还是真的只是随便看看?与顾晏之相处,就像在下一盘盲棋,她永远不知道对方看到了多少,布局到了哪一步。
顾晏之在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沈清弦忐忑地坐下,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书案宽大,上面文房四宝陈列整齐,一盏青玉镇纸压着几份公文,处处透着冷硬严谨的气息,如同它的主人。
顾晏之从案头拿起一份似乎是礼单的卷册,递给她:“过几日,宫中刘太妃寿辰,这是拟送的寿礼清单,你看看,可还缺什么?”
沈清弦愣住。让她看寿礼清单?这绝非一个外室、一个替身应有的资格。他到底想做什么?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游戏?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卷质地硬挺的宣纸,强压心中翻涌的疑惑,仔细看去。上面罗列的都是珍玩古画、珠宝绸缎,名称雅致,却件件价值连城。她一个孤女,哪里懂得这些高门显贵、宫闱之间的往来门道?
“大人,”她抬起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茫然,“这些……都是极好的东西,我不懂这些,不敢妄加评论。”她将清单轻轻放回案上,动作间带着怯意。
顾晏之看着她,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不懂?沈家香铺当年,不也常承接官中贡香之选吗?听闻沈师傅眼光独到,你竟未得半分真传?”
沈清弦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提到了沈家!提到了父亲!他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撕开了她血淋淋的伤口!他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沈家香铺……那曾经是城西一带颇有名气的香铺,父亲沈明德一手调香技艺虽非绝世,却也以精到细腻著称,确实曾为官府备办过几次香事。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从沈家败落,她流离失所,这些往事早已被尘封。顾晏之竟然知道!他调查过她?他到底知道多少?
她猛地抬头,看向顾晏之。他依旧坐在那里,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光,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刀锋,虽一闪而逝,却寒意逼人。
他是在提醒她,他掌握着她的底细?还是在试探她对此事的反应?沈清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绝对不能慌。此刻露出任何破绽,都可能前功尽弃。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一点被勾起伤心事的哀伤与哽咽:“大人谬赞了。先父……确有些微末技艺,可惜我那时年幼,只学得些皮毛,于这些贵人间的往来之道,实在是一窍不通。让大人见笑了。”
她将话题引向自己的“无知”和“悲伤”,巧妙地避开了他对沈家之事的深入探究,同时也符合她眼下“孤女”的身份设定——一个家道中落、缺乏见识的可怜人。
顾晏之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每一秒都漫长如年。沈清弦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如同最精细的刻刀,试图剖析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无妨。既是寿辰,添一份应景的香品也好。你既擅调香,便由你,为太妃调制一份寿香吧。”
沈清弦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为宫中太妃调香,看似是给了她一个展示价值的机会,实则凶险万分。宫闱之内,规矩繁多,香料的搭配、寓意、甚至气味,稍有差池,都可能被解读为大不敬,引来杀身之祸。他是在给她设套?想借此考验她的忠诚、能力,还是想看看她的调香手艺,与苏晚晴、与沈家究竟有何关联?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只等她踏入?
“大人,”她连忙起身,屈膝行礼,声音带着真实的惶恐,“此等重任,我恐怕难以胜任。宫闱之事,规矩繁多,若有不慎,牵连大人,清弦万死难赎其罪……”
“怎么,怕了?”顾晏之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目光却锐利如刀,“就用我送你的那些香料。调一份……喜庆些的,寓意吉祥的便可。莫非,你沈家的手艺,连这都做不到?”
他又一次提到了“沈家”,语气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已不是建议,而是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沈清弦知道,这香,她非调不可。这既是试探,也可能是一线生机。如果她能调出令人满意的香,或许能暂时获取他多一点信任,也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和研究这些香料,包括那包让她心生疑虑的安息香。
她抬起头,迎上顾晏之的目光,眼中带着一丝被激将的倔强,又混合着努力想要证明自己的忐忑,将一个渴望获得认可又害怕失败的柔弱女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既然大人信得过,我……我尽力一试。”
顾晏之的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立刻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笼罩了她周身。
“很好。”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拂过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诡异,与他平日冷硬的作风截然不同。
“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带来多少……惊喜。”
他的指尖冰凉,拂过耳廓的触感却带着一丝灼热。沈清弦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他转身离开书房,那迫人的压力才骤然消失。
她缓缓跌坐在椅子上,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顾晏之的每一次交锋,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精神必须高度紧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时而暴戾,时而流露出诡异的温柔;时而将她当作纯粹的替身,时而又似乎对她本身的来历和能力充满探究。他就像一团迷雾,危险,却又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引诱着她不断深入,去触碰那被重重掩盖的真相。
而为他调制寿香,无疑是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但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她需要利用这次机会,不仅要调出符合要求、不出差错的香,或许……还能借此验证一些事情,比如,那包带有异味的安息香,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顾晏之明确说了“就用我送你的那些香料”,这既是一种限制,也划定了范围。那些香料品质上乘,种类齐全,足够她调配出多种香方,但其中是否混入了不该有的东西,就需要她极其谨慎地甄别。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凝香苑的灯火在夜色中孤独地亮着,如同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而四周,是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海洋。那个黑衣谋士,送字条的神秘人,还有顾晏之本人……各方势力似乎都在这座小小的院落外交织、角力。而她,这个被困在漩涡中心的棋子,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查明沈家冤案的真相,找到失散的亲人。
调香,本是她赖以生存的技艺,是沈家留给她的宝贵遗产,如今却成了她在虎狼环伺中周旋的武器。这献给太妃的寿香,必须恰到好处——既要显示出足够的诚意和技艺,以获得顾晏之的些许认可,又不能过于出众,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猜忌;既要符合宫廷礼仪,又不能触及任何禁忌。
她回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磨墨润笔,开始构思香方。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曾经教导过的宫廷香方要点:气味要端庄雍容,寓意要吉祥喜庆,用料需名贵但不能奢靡夸张……同时,她还得考虑刘太妃的喜好传闻,以及当前宫廷的风向。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但她别无选择。笔尖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点墨迹,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前路。香如利刃,这一次,她要用这无形的刀刃,为自己劈开一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