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为太妃调制寿香的任务后,沈清弦的生活似乎变得更加“充实”起来,但这充实背后,是如履薄冰的谨慎和暗流涌动的计算。
她每日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香房里,对着顾晏之送来的那堆琳琅满目的香料苦思冥想。香房是凝香苑内一间独立的厢房,原本空置,如今被各种香料、器皿填满。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浓郁的混合香气,初闻馥郁,久处则觉沉闷,仿佛隐喻着此间主人此刻的心境。
春涧和夏泉见她如此“用心”为太妃准备寿礼,伺候得也更加殷勤。斟茶递水,擦拭香案,言语间偶尔会“不经意”地透露一些宫中贵人的喜好,尤其是那位刘太妃。
“听说太妃娘娘常年礼佛,最是慈悲,平日里就爱些庄严宁静的香气,说是能静心凝神呢。”春涧一边为沈清弦梳理着如同苏晚晴般挽起的发髻,一边轻声细语。
夏泉在旁整理着送来的绸缎,接口道:“可不是嘛,不过这次是寿辰,光庄严可不够,还得喜庆吉祥才是。奴婢听说,宫里如今时兴用些带着果香花甜的,显得热闹。”
沈清弦对着铜镜,看着镜中那张越来越像另一个人的脸,耐心听着,心中自有计较。这些信息,看似是丫鬟们的好意提点,焉知不是顾晏之的授意,是考题的一部分?她要调的香,表面必须符合这些要求——庄严中见喜庆,宁静中寓吉祥,但内里,她需要夹带一点“私货”,一点能帮她拨开迷雾的试探。
她首先将目标锁定在那包有异味的安息香上。这包香料如同一个沉默的证人,又像是一把双刃剑。她取出一小块,置于白瓷盘中,其色深褐,质地光滑,单从外表看,确是上品。她用银质小刀轻轻刮下少许粉末,放在鼻尖下,闭目仔细分辨。沉郁的甜香之下,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如同毒蛇的信子,微弱却执拗地存在着。她尝试用气味浓烈霸道的丁香、馥郁芬芳的藿香与之混合研磨,发现这腥气竟异常顽固,在其它香气的猛烈冲击下虽暂时隐匿,但静置片刻后,又会幽幽地探出头来,难以被完全掩盖或中和。
这绝非凡品安息香会有的特性。父亲沈明德曾在她刚开始学香时郑重告诫过:香之一道,可怡情,可养性,亦可为药,甚至……为毒。有些特殊的药物或毒物,性状隐蔽,可以通过巧妙的配伍混合在香料中,经由呼吸或皮肤接触,缓慢渗入人体,日积月累,产生各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或乱人心神,或损人肌体,杀人于无形。这安息香里混入的异物,会是什么?又有何目的?
她不敢贸然进行复杂的化学测试,比如用水浸、火燎,观察颜色变化或特殊烟雾,那需要专门的器具,也容易留下痕迹,暴露她的怀疑和探究。她只能凭借沈家传承的嗅觉经验和直觉来判断,这异物绝非天然香料所有,也非寻常药物。它气息古怪,性质却似乎很稳定,与安息香本身结合紧密,并非简单掺假。更关键的是,她直觉这异物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否则顾晏之绝无可能将其送到她这里),但很可能具有某种特殊的、长期而隐晦的作用,比如……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情绪心智?或是催动**?抑或是其他更诡谲的效用?
这个发现让她脊背阵阵发凉。顾晏之知道这香料的异常吗?如果知道,他还将这批香料送来,是何居心?是想测试她的辨香能力,还是想借她之手,将这有问题的香用在别处?如果不知道,那这批香料又是经谁之手采办,为何会混入此物?是有人要针对顾晏之,还是针对……可能用到这些香的人,比如她沈清弦?
她将翻腾的疑虑死死压下,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她开始正式构思寿香的香方。她决定以沉香、檀香为骨架,取其庄严肃穆之基,这是符合礼佛太妃身份的选择;加入少量龙脑,利用其清冽上扬的特性,破除沉檀可能带来的沉闷感,增添一丝通透灵秀;再用甘松、玄参等略带暖甜气息的香料,营造出温和喜庆的氛围,以契合寿辰主题。而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味,她打算极其谨慎地、少量使用那特殊的安息香。一方面,安息香本身有极佳的定香能力,能使香气持久,另一方面,她也要看看,经过她的精心配伍和大量其它香料的掩盖,这丝异样能否被顾晏之或者宫中的调香师察觉。同时,她也存了一丝极其大胆的念头,想看看这特殊的“香”,在严谨的宫廷香方中,究竟会产生何种微妙的效果。
这无疑是在走钢丝,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和沈家的血海深仇做赌注。但她已别无选择,被动等待只会让她在这凝香苑中慢慢窒息。她必须冒险,主动去触碰那些隐秘的线索。
调香的过程繁琐而精细,要求心无旁骛。称量必须精准到铢,研磨需力道均匀、细如尘埃,配伍讲究君臣佐使,气味和谐,最后的窖藏则考验耐心,等待时光赋予香气更深沉的韵味。当沈清弦完全沉浸在这些步骤中时,会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险恶,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自家香铺后院,父亲手把手教她辨识各种香料,母亲在一旁微笑着缝制香囊的温暖时光。那些记忆,是她破碎人生中仅存的、微弱却珍贵的光亮,支撑着她在黑暗中前行。
这期间,顾晏之又来了凝香苑几次。有时是深夜,他带着一身酒气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不由分说地索取,动作时而粗暴,带着惩罚般的力度,时而又会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慌意乱、难辨真假的缠绵,总是在最后时刻,于她耳边用沙哑的嗓音喃喃呼唤那个名字——“晚晴”。有时是白天,他会突然出现,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在香房门口,沉默地看着她专注地称量、研磨、调试,一站就是许久,那深邃凤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属于顾晏之本人的恍惚。
沈清弦逐渐摸索出与他相处的模式:顺从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言行举止尽力模仿苏晚晴留下的痕迹(那些她从画卷、从旁人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形象),偶尔,又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属于“沈清弦”自身的一点特质——比如对调香异乎寻常的专注和自信,一种不属于“孤女”或“替身”的、源自家族传承的底气。她像是一个最高明的演员,在顾晏之设定的舞台上,精心扮演着他想要看到的那个“她”,同时又小心翼翼地、在细节处守护着真实的自己,并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她不再试图走出凝香苑的大门,甚至刻意减少了在院子深处散步的次数,以免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监视和猜忌。但她对院中的人员流动观察得更加留意。那个伪装成花匠的眼线依旧每日按时修剪着似乎永远也修剪不完的枝桠,除此之外,她还敏锐地发现,那个负责采买的婆子眼神锐利,步履轻盈得不似寻常仆妇;就连小厨房里一个看似憨厚的烧火丫头,偶尔抬头时,目光中也透着一股不属于其年龄身份的机警与审视。
这座精致的凝香苑,果然被顾晏之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这天下午,秋阳明媚,沈清弦正在香房的书案前记录最新的香方调整心得,春涧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个自称是“珍珑阁”的掌柜求见,送来一批新到的香具,请娘子过目。
珍珑阁?沈清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这是汴京城里颇有名的香铺,专营上等香料和精美香具,声誉卓著。她家的“沈氏香铺”还在时,与珍珑阁虽算不上竞争对手,但也偶有往来。父亲沈喻似乎还与当时的珍珑阁老掌柜有些浅淡的交情,曾称赞过对方诚信经营。
顾晏之允许外面的人进到凝香苑来?这又是试探,还是……某种她尚未看清的布局?
“大人可知晓此事?”她放下笔,谨慎地问。
春涧垂首答道:“回娘子,门房已经先行禀报过大人了。大人说,若是娘子需要,可以让人进来瞧瞧,让娘子自行定夺。”
沈清弦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既如此,请那位掌柜到偏厅等候吧。”她需要接触外界的信息,哪怕这信息可能包裹着糖衣毒药。
在布置清雅的偏厅,她见到了珍珑阁的掌柜,一个年约四十、面容白净、未语先带三分笑的微胖男子,穿着体面的绸布长衫,看起来一团和气。他带来的香具确实精美绝伦,紫铜鎏金的莲花香炉,剔红漆器的多层香盒,象牙雕花的香匙香箸……材质、做工、设计无一不精,显然是费了心思挑选的。
沈清弦仔细看着那些香具,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她与掌柜寒暄了几句,感谢他亲自送来,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引到了香料上。
“掌柜的,您家是汴京老字号,货源想必是极好的。我近日调香,需用些上等安息香,只是总觉得市面上寻得的品质参差不齐,令人烦恼。”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浮沫,状似随意地问道,眼角的余光却紧盯着掌柜的反应。
掌柜的笑容可掬,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热情与自信:“娘子放心!小店做的就是信誉二字。不瞒娘子,敝号刚到了一批从暹罗(古泰国)水路运来的顶级安息香,色泽纯正均匀,香气饱满醇厚,甜而不腻,绝无半点杂味异味。”他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绣工精致的锦囊里,小心翼翼地倒出少许深褐色的树脂块样品,双手奉给沈清弦。“娘子您闻闻,这品相,这香气,在汴京城里绝对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
沈清弦接过,指腹感受着树脂的光滑质地,然后凑近鼻尖,深深嗅闻。果然,一股纯正、浓郁、甜美的香气涌入鼻腔,醇厚绵长,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异味,更别提那丝诡异的腥气了。这才是顶级安息香该有的样子!她心中疑窦瞬间加深,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阵阵——顾晏之送来的那批,果然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
她按下心中波澜,又将样品递还给掌柜,赞道:“果然是好东西,掌柜的费心了。”她又与掌柜聊了些别的香料,如龙涎香的产地差异,沉香的结香年份辨别,趁机打听了一下如今汴京各大香铺的行市动向,并旁敲侧击地问起过去一些老字号的情况,尤其提到了已然湮灭的“沈氏香铺”。
掌柜的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化作一声真诚的叹息:“沈家香铺啊……唉,真是可惜了。沈师傅的手艺,那是真正的家传渊源,调出的香别有韵味,不是寻常匠人可比的。尤其是他家的梅花香饼、雪中春信,当年可是有不少老主顾惦记。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他话语中带着对往昔的怀念和对沈家遭遇的惋惜,但听起来,他似乎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沈家是毁于一场意外的火灾,对背后的隐情并不知晓。
沈清弦心中失望,如同被冷水浇透,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甚至配合着露出一丝对陌生同行的唏嘘之情。她又随意挑选了几件合眼缘的香具,便示意春涧付账,准备送客。
就在掌柜躬身道谢,收拾好锦囊和样品盒,准备离开时,意外发生了。他似乎不小心宽大的衣袖带倒了桌案边缘一本用来压着未干画纸的书册——正是那本夹藏着苏晚晴手稿的、看似普通的地方志!
书册“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书页散落开来。掌柜连忙惶恐地道歉:“哎呀!瞧我这笨手笨脚的!惊扰娘子了!实在对不住!”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蹲下身拾捡散落的书页。
沈清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页苏晚晴的手稿是否夹在其中?会不会被发现?她强作镇定,口中说着“无妨”,目光却紧紧盯着掌柜的动作。
只见掌柜动作迅速地将书页拢起,小心地抚平可能的折痕。就在他将所有书页合拢,准备将书册放回桌案的瞬间,沈清弦清晰地看到,他的右手手指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在书脊靠近下端的位置,用力按了一下,动作轻微、精准,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弯腰拾物时不经意的触碰。
但沈清弦可以肯定,那不是意外!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吩咐春涧送掌柜出去,然后转身走向内室,仿佛要去查看刚才挑选的香具。
回到内室,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深吸了几口气,才让狂跳的心稍微平复。待春涧送客返回,禀报掌柜已离开后,她立刻走到书架旁,看似随意地抽了几本书,最后才取下那本地方志。
她走到窗边明亮处,背对着门口,仔细检查书脊。乍看之下,深蓝色的书脊并无任何异常。她回忆着掌柜手指按压的位置,用指尖细细触摸。在靠近书脊下端约一寸处,她感觉到了一小块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与周围平滑的表面略有不同。
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抠了抠。果然,“咔哒”一声极轻微的响动,那一小块竟然是个制作得极其精巧的、与书脊颜色材质完全一样的暗格弹开了!暗格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里面赫然塞着一小卷卷得极细的白色绢纸!
她的心跳如雷鸣般轰响。取出绢纸,指尖甚至有些颤抖。她缓缓将绢纸展开,上面只有五个用蝇头小楷写成的字,墨色深黑,却带着触目惊心的寒意:
“香杀苏晚晴。”
香杀苏晚晴!
苏晚晴不是病逝的!她是被……用“香”杀死的?!
是谁?为什么要用这种隐秘而残忍的方式杀她?这和自己家破人亡的惨案又有什么关系?是同一个凶手,还是不同的阴谋?顾晏之他知道吗?他如此执着于苏晚晴,寻找替身,究竟是因为深情,还是因为……他也怀疑苏晚晴的死因,想要追查真相?或者,他根本就是知情人,甚至……参与者?
无数疑问如同冰雹般密集地砸向她,冰冷的恐惧和炽热的求知欲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珍珑阁的掌柜,是敌是友?他冒险用这种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信息,是为了提醒她处境危险,还是为了利用她这个“替身”去探查苏晚晴之死的真相?他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
她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迅速收紧,而网的中心,就是这座金雕玉砌的牢笼——凝香苑,就是她这个被强行推上舞台的替身——沈清弦。顾晏之无处不在的监视和控制,黑衣谋士那夜的神秘出现和警告,接连收到的神秘字条,那批有问题的香料,还有刚刚得到的这个关于苏晚晴死亡的惊天秘密……所有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此刻都清晰地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巨大、黑暗而危险的阴谋漩涡。
而她,早已身陷漩涡中心,无处可逃。
她弯腰捡起那张飘落在地的绢纸,走到香案边的烛台前,凑近跳跃的火苗。白色的绢纸瞬间被点燃,卷曲,焦黑,化为一小撮灰烬,如同苏晚晴短暂的生命,也如同无数被掩盖的真相。
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沈清弦的眼神,逐渐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变得冰冷而坚定,如同淬火的寒铁。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顾晏之要她为太妃调寿香,她便调。但这香里,或许可以多加一点别的东西——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求证,为了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死局中,主动搅动一丝波澜,引出暗处的鬼魅,看清这盘棋的真正走向。
她回到香案前,目光扫过那些色彩各异、气味纷呈的香药粉末,最终,落在了那包特殊的、藏着秘密的安息香上。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暮色四合。香房里的灯火,被悄然点燃,映照着她单薄而决绝的身影,亮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