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空间比他想象中更大,却空旷得有些骇人。
头顶的楠木梁上悬着四盏宫灯,灯罩是素色杭绸,上面绣着浅青色缠枝莲,暖黄的灯光透过绸面,滤成了朦胧的光晕,堪堪照亮殿中央的一片区域。
四个角落沉在浓重的阴影里,只能看到紫檀木家具的模糊轮廓,像蛰伏的巨兽。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是从殿角那尊青铜鼎式香炉里散出来的——香炉饕餮纹的缝隙里积了层薄灰,里面燃着小块檀香木,烟气极淡,冷冽中带着点木质的清苦,混着宫殿特有的、老木料与陈年灰尘的味道,钻进秦彬的鼻腔,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地面铺着正方形的金砖,是前朝工匠精心打磨的,表面光洁得能映出宫灯的影子。
那影子随着灯苗的轻晃微微摇曳,像水中的碎月,秦彬垂首时,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散乱的头发垂在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干裂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囚服上的污渍在倒影里格外清晰。
他试着动了动脚,镣铐在金砖上拖出“哗啦”的响,铁镣直径有两指宽,上面生了些暗红色的锈迹,扣在脚踝处的皮肤已经磨破,渗着血丝,冰凉的铁贴着伤口,每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
依墙摆放的紫檀木雕花靠背椅泛着温润的光泽,椅背上雕着“福如东海”的纹样,雕工精细,花瓣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椅面上铺着墨色锦缎垫子,边缘绣着金线,却没什么褶皱,显然平日里极少有人坐。
墙上挂着三幅山水古画,装裱用的是深褐色绫锦,画纸泛黄,是年代久远的征兆。
中间那幅画的是“江雪图”,远处的山峰用淡墨晕染,近处的江面上飘着一艘小船,船头立着个披蓑戴笠的渔翁,笔触细腻得能看到渔翁蓑衣上的纤维——秦彬只敢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便赶紧垂下视线,心脏却猛地跳了一下,怕暗处有人盯着他的举动。
多宝阁立在殿的西侧,分了五层,每层都摆着古董珍玩。
最上层是一尊青花瓷瓶,瓶身画着孔雀牡丹图,青色的孔雀羽毛层次分明,牡丹花瓣饱满;中间层放着一块白玉璧,玉色温润,上面刻着云雷纹,边缘打磨得光滑;最下层是几件青铜器,造型古朴,像是商周时期的物件,表面生了层淡绿色的铜锈。
这些珍玩上都蒙着一层极薄的灰,显然不是日日擦拭,却更显皇家的底气——即便是落灰的古董,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
殿内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像潮水般裹住秦彬,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粗重、急促,带着点颤抖,从喉咙里滚出来,在殿内撞出微弱的回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咚、咚、咚”,像擂鼓一样,每一次跳动都能感觉到胸口的起伏,连肋骨都在跟着发颤。
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几乎要盖过一切,他下意识地想屏住呼吸,却又怕憋得太久引来注意,只能任由呼吸与心跳在耳边轰鸣。
他垂首立在殿中央,双脚微微分开,借着镣铐的重量保持平衡。
肩膀绷得像块石头,连放松一下都不敢——他能感觉到暗处有目光落在身上,不是一道,而是好几道,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后背、胳膊、甚至镣铐上。
那些目光来自哪里?是梁上的暗卫?还是屏风后的侍从?
他不敢想,更不敢抬头去看,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他的脚尖沾了点天牢里的泥,蹭在金砖上,留下一个浅褐色的印子,那印子在光洁的金砖上格外扎眼,让他莫名地心慌。
额角有冷汗慢慢渗出来,是冰凉的,顺着鬓角的碎发滑下来,滑过脸颊时,能感觉到皮肤的粗糙——这些日子在天牢里,他连洗脸的水都少得可怜。
汗水滑到下颌,悬了片刻,然后“嗒”的一声滴在金砖上,声音在寂静的殿里格外清晰。
秦彬的身体猛地一僵,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个红印——他想抬手去擦,却又硬生生忍住,怕这一动便是“乱动乱看”,引来更重的责罚。
那滴汗水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燥的空气吸走,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水渍,像一块小小的疤。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叮”,像是多宝阁上的玉璧被风吹动,撞在了旁边的青铜鼎上。
秦彬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呼吸都忘了。
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流动,耳边的轰鸣更响了,后背的冷汗一下子涌了出来,浸湿了囚服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他等着接下来的动静,等着有人出声呵斥,可那声音之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的大脑在极度的紧张中飞速运转,像一团被搅乱的线,理不清头绪。
皇帝为何突然召见他?是为了羞辱吗?还是为了逼问那莫须有的“秘密”?
烙铁烫在皮肤上的剧痛、夹棍夹着手指的麻木、还有灌凉水时的窒息感、干的那些艰难的活……他都撑过来了,可如果陛下亲自逼问,他还能撑住吗?
或者,是陛下终于失去了耐心,要给予最后的裁决?
死亡的画面突然闯进脑海——是斩首?还是赐毒酒?
斩首时的剧痛会持续多久?
毒酒喝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他还有机会见一面父亲母亲吗?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受折磨?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缠在他的心上,越缠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腿开始发软,若不是镣铐的重量拉着,恐怕早就瘫倒在地了。
远处的宫殿传来一声钟响,“咚——”,沉闷而悠长,从殿外飘进来,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秦彬的心上。他数着钟声,一下、两下、三下……一共九下,是巳时了。
他在殿里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还是更久?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宫灯的火苗轻轻晃动着,倒映在金砖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像鬼魅一样,让他莫名地发冷。
他像一头被无形之手拎起,投入精致笼中的困兽,被困在这空旷的宫殿里,被困在冰冷的镣铐里,更被困在巨大的未知恐惧里。
他能做的,只有垂首站立,任由冷汗浸湿衣服,任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任由暗处的目光一遍遍扫过他的身体。这龙潭虎穴般的宫殿,这死寂的等待,其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极其残酷的心理刑罚——它不伤人皮肉,却一点点磨着人的神经,让恐惧像藤蔓一样缠满心脏,直到把人彻底拖入绝望的深渊。
又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秦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吸入的空气里满是檀香与旧木的味道,冰冷而压抑,让他的颤抖更厉害了。
他知道,自己只能等,等那位掌控一切的主宰者出现,等他来决定自己下一刻的命运——是生,是死,是屈辱,还是更残酷的折磨。
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不再是前几日抄家时那般狂暴肆虐,而是细密的、冰冷的雪沫子,被呼啸的北风卷着,打在汉白玉的栏杆上,落在琉璃瓦的缝隙里,将紫禁城连绵不绝的殿宇楼阁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静之中。
秦彬被两个身材魁梧的太监一左一右地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宫墙夹道的青砖路上。
镣铐早已除去,但手腕上被铁环磨破的伤口尚未结痂,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泛起细密的刺痛。
身上那件勉强算得上干净的赭色奴仆短褐,粗糙得像是在反复刮擦着他每一寸肌肤,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寒意。方才李德全命人用冰水泼洗他时,那股子冷意似乎钻进了骨髓,此刻正一点点地吞噬着他仅存的热气。
他被带离了那个充斥着污秽、汗水和绝望气味的掖庭浆洗处,走向一个未知的、但无疑更为凶险的所在。
挟持他的太监脚步沉重而规律,靴底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钝响,在这空旷的宫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他们沉默着,面容如同这宫墙一般冰冷僵硬,仿佛只是两具执行命令的木偶。
秦彬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前方太监那沾着泥雪的靴跟上,尽可能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情绪,如同收敛起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他的头脑却在飞速运转,试图从那有限的讯息中拼凑出皇帝突然召见的意图。
“陛下特旨”留他一命,绝非仁慈。从抄家入狱到贬入掖庭为奴,再到此刻……那位高踞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周澹然,他的心思如同这九重宫阙一般深邃难测。
是觉得之前的折辱还不够?是想亲眼看看仇人之子的惨状以取乐?还是……父亲狱中“自尽”的真相,或是那所谓的“叛国”证据中,仍有未解之处,让他这个儿子成了钓饵或是突破口?
思绪纷乱如麻,但秦彬强迫自己镇定。
无论何种原因,面见天子,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必须比在掖庭时更加谨慎,更像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
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越往里走,守卫越发森严。
身着铁甲、按刀而立的侍卫如同雕塑,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经过的人。
即使是对待押解罪奴的太监,他们的审视也未曾有丝毫松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比掖庭的鞭笞和冰水更让人感到恐惧。
终于,他们在一处相对偏僻却依旧气象森严的殿阁前停下。
殿宇的匾额上写着“静思斋”三个遒劲的大字,此处并非正式朝会的宫殿,更像是皇帝私下处理政务或休憩的书房。
殿前庭院开阔,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湿润的青石板。数名侍卫如同钉在地上的钉子,纹丝不动地守卫在廊下和门口,他们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眼神却比冰雪更冷。
“在此候着!”一名押送太监粗声粗气地命令道,松开了手。
秦彬依言停下,垂首立在冰冷的庭院中央。
雪沫子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瞬间融化,带来一阵寒颤。他能感觉到那些侍卫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充满了审视、轻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一个身着罪奴服饰的人,为何会被带到陛下日常起居的殿阁之外?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声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声。
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肌肤,深入骨髓。
秦彬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被冻僵的脚趾逐渐失去知觉。他维持着垂首躬身的姿势,像一尊即将被风雪掩埋的石像,唯有胸腔内那颗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心脏,证明着他还在顽强地活着。
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刑罚。皇帝是在用这种方式消磨他的意志,提醒他自身卑微如蝼蚁的地位。
秦彬咬紧牙关,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屈辱、恐惧、仇恨、以及对未知的惶惑——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他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或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刻,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龙纹的殿门,终于无声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名身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侧身出来,目光冷淡地扫过庭院,最终落在秦彬身上。
他的眼神不像李德全那般外露的刁钻刻薄,却更显深沉难测,那是长久浸润在权力核心地带的人才有的眼神。
“宣,罪奴秦彬,觐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尖细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秦彬耳中。
秦彬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头的干涩,迈开几乎冻僵的双腿,跟着那名太监,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如同巨兽之口般幽深的殿门。
殿内光线晦暗,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一股混合着银炭暖气、墨香以及一种淡淡龙涎香的、略显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面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让整个空间显得愈发寂静压抑。
紫檀木的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壁上悬挂着名家字画,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的极致奢华与威严。
然而秦彬无暇多看。他的目光迅速掠过殿内陈设,最终定格在前方。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临窗而立。窗外是几株枯瘦的梅花,枝桠上积着雪,映着窗内透出的光,显出一种孤峭凄清之美。
周澹然似乎正在欣赏雪景,又或许只是在沉思。他身形挺拔,肩背宽阔,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不容错辨的、掌控一切的帝王威仪。
引领秦彬进来的太监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如同融入阴影之中。
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银炭在兽形铜炉中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自己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
秦彬依礼跪下,额头触碰到柔软却冰冷的地毯,涩声开口:“罪奴秦彬,叩见陛下。”
声音干哑,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微弱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