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太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立刻深深躬身,几乎将头埋到胸口:“奴才遵旨!”
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陛下为何突然又要见那个罪奴?是心血来潮?是敲打得不够?还是……那秦岳案中另有隐情,陛下想从其子口中探知什么?
无数猜测瞬间涌过脑海,但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流露,立刻悄无声息地倒退着出了暖阁,脚步又快又轻,急匆匆地去传达这道突如其来、看似随意却重若千钧的旨意。
暖阁内,周澹然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眼神幽深如古井,无人能窥探其内心所思所想。
那一丝兴味盎然的、冰冷的弧度依旧停留在他的唇角,却未曾蔓延至眼底。
阳光缓缓移动,将他挺拔的身影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很长,边缘模糊,仿佛一头蛰伏于深宫的猛兽,刚刚睁开了惺忪的、冷漠的睡眼,露出了无人能测的、锋利的獠牙。
皇帝突如其来、轻描淡写却又不容违逆的口谕,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骤然投入掖庭局这潭冰冷绝望的死水之中,瞬间激起了剧烈沸腾的泡沫与恐慌的蒸汽。
消息由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送来时,王管事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呵斥一个因体力不支而动作稍慢了些的小太监,闻听此言,脸上的戾气与不耐烦瞬间被极致的惊愕、惶恐与一种急于表现的谄媚所取代,他几乎是屁滚尿流地、一把推开眼前的人,疯也似的冲向了浆洗处那个熟悉的、令人厌恶的角落。
彼时,秦彬正将一双冻得红肿破裂、布满惨不忍睹的疮痍与新旧伤痕的手,再次浸入那盆冰冷刺骨、漂浮着污渍冰碴的水中,奋力搓洗着一件粗糙厚重、几乎能磨破皮的麻布工服。
王管事尖利得变了调的嗓音已经如同破锣般劈头盖脸地砸来:“停手!快停手!癸未柒三!快!立刻跟咱家出来!快点儿!”
不容任何反应,甚至不容他將手从冰水中抽出,两个早已候在一旁、身材粗壮、面目麻木的太监便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架住他瘦削的胳膊,粗暴地将他从水盆边拖拽起来,不由分说地就往外拉。
冰冷的镣铐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剧烈晃荡,哗啦作响,冰冷的水珠混着污浊的肥皂沫顺着他破烂的袖口、衣襟往下滴落,在干燥灰扑的地面上留下深色蜿蜒的、丑陋的痕迹。
他被直接带到了掖庭局一处闲置已久的、专门堆放破损杂物的破败厢房里。
此处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霉味以及某种说不清的**气息。李德全早已阴沉着脸等在那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耐烦与一种被这等低贱差事打搅了的愠怒。
他身旁站着几个低眉顺眼、却动作麻利的太监,端着粗糙的铜盆,拿着颜色发暗、质地粗糙的布巾,捧着些劣质皂角粉和一套同样是赭色却略显“干净”的罪衣,一切简陋而敷衍,仿佛对待一件即将送入焚化炉的垃圾。
“还愣着干什么?!没长眼睛没带耳朵吗?!”
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因恼怒而拔高,显得格外刺耳,“没听见圣谕吗?陛下要见他!就他现在这副腌臜邋遢、臭气熏天的鬼样子,直接拉到御前,冲撞了圣驾,惊了圣颜,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九族都不够诛的!赶紧给他拾掇拾掇!里外弄干净点!别污了陛下的眼鼻!”
所谓的“梳洗”,更像是一场公开的、极具侮辱性与摧残性的仪式。几个太监脸上毫无表情,动作却粗暴异常。
他们粗鲁地剥去他那身又脏又硬、结着冰碴、散发着酸臭霉味与汗腥气的赭色罪衣,随手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
露出其下瘦骨嶙峋、苍白得毫无血色、布满青紫冻痕、新旧擦伤与劳作留下的红痕的身体。
冰冷刺骨、甚至带着冰碴的井水被毫不留情地泼洒在他身上,然后用那粗糙得如同砂纸、几乎能刮掉一层皮的布巾用力搓擦,尤其着重于手脚、脖颈、脸颊这些裸露之处,皮肤被搓得通红,甚至出现细小的血丝,火辣辣地疼。
劣质的皂角粉沫被胡乱洒在身上,溅入眼中,引来一阵辛辣灼热的刺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却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痛楚与屈辱都咽回喉咙深处,硬生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然后,那套所谓的“干净”罪衣被扔了过来——依旧是那令人绝望的、耻辱的赭色,布料同样粗糙磨人,只是相对而言没有明显的污渍和破洞,却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属于上一个不知名罪奴的汗味与绝望的气息,冰冷地贴在他刚刚被搓得发热刺痛的皮肤上。
湿漉漉、不断滴水的头发被用一块脏布胡乱擦拭了几下,扯得头皮生疼,然后用一根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草草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沉静、此刻却因冰冷的刺激与剧烈的羞辱而微微泛红、血丝隐现的眼睛。
整个过程中,李德全就背着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满意的笑意,嘴里不时吐出刻薄而恶毒的言语:“使劲搓!把那身反骨和罪孽气都给我搓掉些!”
“哼,也就是陛下仁德宽宏,还肯屈尊降贵见你这等猪狗不如的货色!”
“待会儿见了陛下,把你那点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敢有半句胡言乱语,或是露出半点怨望之色,仔细你的皮肉,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彬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般任人摆布,垂着眼睑,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未擦净的水珠与皂角沫。冰冷的水和粗糙布巾带来的尖锐刺痛,远不及这公开的、肆无忌惮的羞辱带来的万分之一。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太监动作间的鄙夷、厌弃和不耐烦,能听到李德全言语中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恶意,更能感受到周围其他被驱赶过来“帮忙”或“围观”的罪奴太监们投射来的、各种复杂的目光——有麻木,有幸灾乐祸,有隐晦的同情,更多的是恐惧。
而比这一切更让他心悸的,是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召见——这绝非恩典,而是另一场未知的、或许更加凶险难测的磨难,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前的审视。
他被粗暴地打理“完毕”,换上那身散发着别人气息的“干净”罪衣,沉重的镣铐再次被仔细检查是否扣得牢固。
他站在那里,身体因为寒冷、刚刚的搓擦以及内心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最初的刺痛、慌乱和屈辱浪潮后,重新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在那片平静的最深处,一丝极度警惕、冷静观察的火焰正在悄然燃起,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李德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勉强觉得这副样子不至于立刻脏了陛下的眼睛,才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带走!路上给咱家机灵点!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秦彬被再次推搡着,踉跄地走出这间充满屈辱气息的厢房,重新暴露在冬日下午凛冽的寒风中。
刚刚被冷水反复激过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那身单薄的、“干净”的罪衣,仿佛比之前那件湿透的更加冰冷,紧紧贴在身上,汲取着体内可怜的热量。
他抬起头,眯起眼,望向那座在冬日苍白天光下巍峨耸立、琉璃瓦反射着冰冷光芒、如同巨兽般盘踞的乾清宫,眼神复杂难辨,恐惧、警惕、一丝极微弱的探究,以及深埋的恨意,在其中交织翻滚。
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冰冷、需要数人合力才能开启的宫门,越过一重又一重巍峨肃穆、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殿宇楼阁,越往里走,空气似乎越发凝滞沉重,肃穆得令人窒息。
高大的朱红色宫墙仿佛没有尽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寒风与烟火气息,也隔绝了生的活力。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冰冷坚硬如铁的金砖墁地,平整如镜,倒映着匆匆而过的身影和两旁高耸的廊柱,廊柱皆是合抱粗的深色金丝楠木,漆色暗沉,雕刻着繁复华丽的龙凤云纹,沉默而威严地彰显着皇家的至尊无上与不容侵犯。
引路的太监脚步轻悄急促,如同训练有素的狸猫,落地无声,只有衣袂带起的细微风声。
秦彬拖着沉重的、束缚着手脚的镣铐,每一步都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金属摩擦声,在这极度寂静、落针可闻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刺耳、突兀和令人不安,仿佛在不断地、尖锐地提醒着他与此地的天渊之别,提醒着他那无法洗刷、深入骨髓的罪奴身份,以及他是何等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他被带到的并非庄严肃穆、用于举行大朝会的正殿,也非皇帝日常批阅奏章、召见臣工的暖阁,而是乾清宫西侧一处相对偏僻、平日里似乎少有人至的配殿。
殿外汉白玉台基上,侍立着两排身着金光闪烁、雕刻着狻猊图案的明光铠、按着腰间佩刀刀柄的御前侍卫,一个个身材魁梧,面色冷峻如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冰寒。
在他出现的瞬间,便齐刷刷地、毫无感情地投射过来,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上下扫视,不含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与高度的戒备,仿佛在评估一件具有潜在威胁、需要严密监控的物品,无形的、庞大的压力瞬间如同山岳般轰然压下,几乎要将他那单薄的身躯压垮。
引路太监的脚步在殿门外骤然顿住,玄色蟒纹太监服的下摆还带着方才疾行时的轻晃,袖口磨出的细毛粘了些宫道上的浮尘。他侧过身,蜡黄的脸上堆着惯有的谦卑笑意,眼角细纹里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对着守门的侍卫微微躬身。
那侍卫身着玄铁鳞甲,甲片边缘泛着冷硬的青光,腰间佩刀的刀柄缠着深棕色绳结,末端垂着一枚小巧的铜铃——此刻铃舌静敛,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劳烦二位哥哥通融,这是陛下特召的人犯,令牌在此。”
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浸了水的棉线,软却清晰,他双手捧着一枚方形令牌递过去,令牌鎏金边缘磨得有些发亮,正面刻着“宫引”二字,背面是缠枝莲纹,纹路里积了点经年的灰。
左边的侍卫上前一步,甲胄关节处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接过令牌,指腹摩挲着鎏金纹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确认无误后,才缓缓侧身。那侧身的动作极缓,玄铁甲片擦过殿门阴沉木的门框,留下一道极淡的痕迹。
殿门被身后的小太监轻轻推开,阴沉木的厚重感扑面而来,门轴处涂了油脂,只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吱呀”,像蚊虫振翅。
缝隙刚够一人通过,冷冽的空气从殿内涌出来,带着檀香与旧木的气息,秦彬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身上的囚服是粗麻布做的,针脚粗糙,布料硬得磨皮肤,此刻早已被汗水浸得半湿,贴在背上冰凉。
“进去!在此等候宣召!不许乱看,不许出声!”引路太监的声音陡然变厉,方才的谦卑荡然无存,他左手掐在秦彬的胳膊上,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秦彬的胳膊因连日折磨瘦得只剩骨头,那点力道掐得他一阵刺痛。
紧接着,一股蛮力从背后推来,秦彬脚下一个踉跄,脚踝上的镣铐“哐当”撞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
他本能地想伸手撑地,指尖已经触到金砖的冰凉,却又硬生生顿住——他怕这一动,便是“失仪”,只能任由身体前倾,再借着镣铐的重量稳住身形,囚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缕细尘,旋即又落回金砖的缝隙里。
身后的殿门随即合上,“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浸了水的棉花上,不重,却透着隔绝一切的决绝。
秦彬僵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门外太监与侍卫低语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被宫殿的厚重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