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非人的劳作、恶劣的饮食和刺骨的寒冷中缓慢而艰难地流逝,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前一天的痛苦,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折磨。
秦彬手上的冻疮溃烂得更加厉害,有些伤口甚至开始化脓,每一次将手浸入冰水,都如同遭受酷刑,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但他依旧沉默地、近乎机械地完成着那些被刻意刁难、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量,像一株在极北严冬冻土中顽强存活、挣扎求生的野草,所有的生命力都用于维系最基础的生存。
这日午后,天空依旧阴沉,王管事忽然把他从水池边叫过去,三角眼里闪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看好戏的光芒,指派给他一项看似不同的活计:将一批已经浆洗晾干、熨烫平整的、质地稍好些的宫人衣物(大约是某些低等女官或得脸宫女的),送到西六宫某一处不太受宠的嫔妃所居的偏僻宫苑去。
这活儿比起终日浸泡在冰水里捶打那些沉重如铁的织物,似乎要“轻松”些,但路途遥远,且要离开掖庭局这片相对封闭、熟悉的“领地”,踏入宫廷规章更森严、眼线更多的区域。
秦彬低眉顺目,道了声含糊不清的“是”,接过那个摞得高高的、散发着皂角清新香气和淡淡暖意的衣物篮。
篮子很沉,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拖着碍事的镣铐,保持住身体的平衡,艰难地跟上前面那个被派来带路、一脸不耐烦的小太监。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相对“自由”地行走在宫道之上。
虽然前后都有监视,步履因镣铐而蹒跚沉重,但他依旧努力地、不动声色地利用每一次抬头辨路的机会,观察着四周。
午后的阳光偶尔挣扎着穿透云层,短暂地照射在覆盖着积雪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短暂而刺目的金光。宫殿巍峨,飞檐斗拱层层叠叠,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与威严,沉默地诉说着皇家的至高无上。
偶尔有穿着体面葵花衫或青缎衫的高阶太监,或者衣着整洁、步履匆匆的女官捧着文书或物品走过,个个目不斜视,神情肃穆。
这一切的辉煌、整肃与威严,与他此刻的狼狈卑贱、镣铐缠身,形成了荒谬而残酷的、令人心悸的对比,每一步都像是在踏在烧红的炭火上,煎熬着他的神经。
就在经过一处连接东西六宫、有些狭窄的穿堂游廊时,另一侧装饰稍显精美的回廊里,传来一阵轻盈欢快的脚步声和女子低低的说笑声。
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银铃,带着某种不谙世事、养尊处优的闲适与愉悦,与这宫廷无处不在的肃穆氛围、与他自身世界的冰冷死寂,形成了无比鲜明的、近乎残忍的对比。
秦彬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眼,目光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回廊那端,三四位衣着鲜艳华丽、披着厚实暖和的织锦斗篷的年轻女子正袅袅行来。
当中被簇拥着的那一位,身披一件尤其耀眼的银红色缎面绣折枝梅花斗篷,风毛出得极厚极软,洁白如雪,衬得她一张芙蓉面娇艳明媚,呵气如兰。
她正侧着头,与身旁一位穿着湖绿色斗篷的女伴低声说着什么趣事,唇角含着浅浅的、动人的笑意,眼波流转间,尽是少女的娇憨与无忧。
那熟悉的眉眼轮廓,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声音……秦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锤狠狠击中,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猛烈地撞击着他单薄的胸膛,撞得那里生疼,几乎要炸裂开来。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瞬间有些眩晕。
苏婉卿。
他曾几何时青梅竹马、互许终身的未婚妻,那个曾与他月下漫步、共读诗书、琴瑟和鸣、被无数京中子弟艳羡、被誉为京城才貌双全的苏家小姐。
后来秦家势微,岌岌可危,苏家便毫不犹豫、迅速而绝情地寻了借口退了婚,不久后便听闻她风光嫁入了另一家门当户对、正如日中天的显赫家族,成为了备受呵护的贵妇。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边过于直白的注视,目光不经意地、带着些许被打扰的微嗔转了过来。
起初只是随意而轻慢的一瞥,待看清那个穿着肮脏不堪赭衣、戴着沉重冰冷镣铐、抱着巨大衣物篮、形容憔悴狼狈、面色苍白如鬼的人时,她脸上那明媚动人的笑容瞬间僵住,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娇嫩的脸颊上迅速褪去,变得煞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一双描画精致的美眸睁得大大的,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随后涌上的是巨大的恐慌、不知所措,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深切的怜悯与难以言喻的刺痛。
她的嘴唇微微张合,颤抖着,似乎想惊呼出声,或者想问些什么,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身旁的女伴也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异常,顺着她惊恐的目光看来,待看清秦彬的模样和那身刺眼的赭衣时,脸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警惕和避之不及的神情,急忙低声催促着她快走,仿佛靠近一点都会沾染上晦气。
苏婉卿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目光,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身边女伴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几乎是仓皇地、近乎失态地猛地转过身,拉起斗篷的风毛试图遮挡脸颊,加快了脚步,近乎小跑着,匆匆消失在回廊另一端华丽的拐角处,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曾经熟悉的馨香,和那惊鸿一瞥中复杂至极、如同烧红烙铁般狠狠烫在秦彬心上的眼神。
带路的小太监极其不耐烦地回头,恶声恶气地呵斥道:“狗东西!看什么看!瞎了你的狗眼!那也是你能瞎看的?冲撞了贵人,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还不快走!磨蹭什么!”
秦彬猛地低下头,将所有的震惊、剧痛、屈辱和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地、用力地压回眼底最深处,仿佛要将它们碾碎在胸腔里。
他抱着沉重衣物篮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根根凸起,泛出青白色,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冰冷的镣铐铁环紧贴着腕骨早已磨破的伤口,传来一阵阵清晰而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那万分之一。
他沉默地、更加艰难地迈开仿佛灌铅的双腿,跟了上去。
方才那短暂的一瞥,那瞬间的眼神交汇,比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鞭打、寒冷、饥饿和劳累加起来,更加深刻、更加残忍地提醒着他——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光风霁月、前程锦绣的世界,已经彻底地、轰然关闭,连最后一丝缝隙都不曾留下。
掖庭的夜,并非万籁俱寂,而是一种被沉重压迫感包裹着的、充满痛苦低语的混沌。
当最后一抹惨淡的灰白天光被宫墙彻底吞没,不见星月,一种粘稠的、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阴冷湿寒,便从地面的每一道砖缝、墙壁角落处剥落的灰泥中无声无息地渗出,弥漫开来,与屋内浑浊的人体热气混合,凝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霉味和汗臭的冰冷雾霭。
浆洗处巨大的水池如同一个黑色的、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院子中央,白日里被敲碎的冰面早已重新冻结,光滑如镜,偶尔反射出远处巡更太监手中灯笼那一点摇曳的、昏黄模糊的光晕,更显得幽深冰冷。
寒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和门缝,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
通铺所在的大屋,是一座低矮狭长的砖房,屋顶甚至能看到几处漏风的破洞。
屋内,两排长长的土炕占满了大部分空间,炕上拥挤地躺满了罪奴和最低等的太监。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味、潮湿发霉的被褥味、汗臭、脚臭以及各种难以言喻的体味和药膏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鼾声如同拉破的风箱,此起彼伏,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咳嗽、模糊的梦呓,还有角落里老鼠窸窸窣窣啃噬什么东西的细微响动,共同构成了一曲底层挣扎求生的、令人绝望的夜曲。
秦彬蜷缩在通铺最靠里、最阴暗潮湿的一个角落。身下的土炕冰冷坚硬,仿佛直接躺在冻土之上。
那床薄薄硬如铁板的棉被,根本无法抵御丝毫寒意,反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
白日里浸泡冰水的后遗症此刻彻底爆发,一股可怕的、滚烫的热流从他身体最深处汹涌而出,焚烧着他的四肢百骸,额头烫得如同烙铁,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然而体表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每一次呼吸都灼热而艰难,喉咙干裂刺痛,如同吞咽着砂砾。手上那些溃烂红肿的冻疮和裂口,在高热下变得异常敏感,每一次无意识的摩擦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浮沉。模糊时,他似乎又回到了温暖如春的书房,银丝炭在兽首铜炉里安静地燃烧,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父亲坐在紫檀木大案后,神情温和地看他临摹字帖,偶尔出声指点一二,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
母亲则坐在窗边的暖榻上,就着明亮的琉璃灯,一针一线地为他缝制冬衣,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慈爱,轻声叮嘱侍女将手炉添得更暖和一些……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如此温暖,几乎让他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然而,现实的冰冷总会无情地将他拖回。
清醒的瞬间,如同被人从温暖的云端狠狠踹入冰窟,家破人亡的惨状、父亲被带走的背影、镣铐的冰冷沉重、太监尖刻的嘲讽、冰水刺骨的疼痛……
所有的一切交织成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链,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或许就这样任由高烧吞噬,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反而是一种解脱,一种对这一切苦难的最终逃离。
就在他意识再次涣散,几乎要向那冰冷的黑暗投降之际,一股极其轻微、几乎被鼾声和风声掩盖的窸窣声,极其谨慎地靠近了他的铺位。
紧接着,一只微凉、小巧、略带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碰了碰他滚烫的额头。
那一点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凉意,让秦彬猛地一颤,如同触电般,艰难地睁开了被高热烧得干涩沉重的眼皮。
黑暗中,借着一丝从破旧窗纸孔洞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灯火的反射光,他看到一个模糊的、纤细瘦小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蹲在他的铺位前。
看不清具体的面容,只能隐约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轮廓和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澈、明亮,此刻却盛满了焦虑、担忧与恐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紧张地望着他。
那人影极快地、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左右迅速张望了一下,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周围的动静,确认鼾声依旧,无人被惊醒或注意到这个角落,这才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里,贴身处,掏出一个粗糙的、边缘还有个小缺口的粗陶小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深色的液体,正极其微弱地冒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热气,一股淡淡的、带着辛辣气的姜味,顽强地穿透污浊的空气,飘入秦彬的鼻腔。
紧接着,她又摸索着,塞过来一个小小的、用粗糙发黄的草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触手微硬,带着一点涩感,隐隐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混合了草药和矿物味道的刺鼻气味。
“快……公子……快趁还有点儿热乎气,喝下去……”
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如同蚊蚋哼哼,带着少女特有的软糯音色,却因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而微微发颤,几乎语不成调,“这……这是偷偷弄来的伤药……抹手上……能好受些……千万……千万别让人瞧见了……”
是她。
秦彬混沌的意识中闪过一個模糊的印象——白日里在浆洗处那双忙碌的、同样红肿的手中,似乎有一双曾对他流露出过一丝不忍和同情,在他被故意刁难时,曾悄悄将一块稍好用的皂角推到他附近。
她似乎怕到了极点,做完这一切,根本不敢等秦彬有任何回应或道谢,就像完成了某种极其危险的交易般,立刻缩回手,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敏捷地站起身,踮着脚尖,利用炕上其他人身体的遮挡,飞快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隆咚的通铺尽头,仿佛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掠过,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秦彬怔怔地躺在冰冷的炕上,目光落在枕边那只粗糙的小碗和那包小小的伤药上。
冰冷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一点点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暖意,却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破了他层层冰封、几乎麻木的绝望外壳,直抵内心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带来一种尖锐的、汹涌的、几乎让他喉头哽咽、眼眶发热的酸楚。
在这座冰冷残酷的宫殿里,在这人人自危、恨不得踩着他往上爬的深渊之中,竟然还存在这样一丝完全陌生的、不计后果的微弱善意。
他沉默了片刻,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支撑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身体,靠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
然后用那双红肿、颤抖、几乎不听使唤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粗陶小碗,凑到干裂起皮、甚至渗出血丝的唇边。
姜汤的味道很冲,极其辛辣,甚至带着一股劣质姜特有的土腥味和糊味,显然是用最下等的边角料匆匆熬煮,但对于此刻冰火交加、喉咙冒烟的他来说,却如同荒漠甘泉。
他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落入冰冷痉挛的胃袋,带来一丝短暂却真实的、驱散寒冷的暖意,仿佛将冻僵的灵魂稍稍回暖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