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登记造册,过程迅捷而充满了屈辱。
在一个阴暗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墨臭的值房里,秦彬被推搡到一张破旧的木桌前。
桌上摊着一本厚重无比、边角卷曲破损、纸页泛黄发黑的册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名,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简单的注记和一個猩红的手印,如同无法挣脱的诅咒。
毛笔被粗暴地塞进他冰冷僵硬、布满冻疮的手里,要求他写下自己的名字——不是那个清贵的“秦彬”,而是“罪奴癸未柒叁”。
笔尖颤抖,墨汁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团污迹。
最后,他被强行抓住手腕,在一盒劣质的朱砂印泥里按了一下,然后狠狠摁在那個新写的、代表着他耻辱新生的名字旁边。那红色,刺眼得如同鲜血。
接着,他被带往皇宫西北角的掖庭。那是与金碧辉煌、巍峨壮观的主宫殿群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里是一片低矮、拥挤、破旧的砖瓦房舍,巷道狭窄,地面坑洼不平,积雪被踩得污浊不堪。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潮湿的、混合了廉价皂角、劣质炭火、馊水、廉价脂粉以及众多人聚居产生的体味的古怪气味。
这里是宫中最低等的宫女、太监以及像他这样的罪奴们居住、劳作和默默腐烂的地方。
一路上,秦彬沉默地、艰难地移动着,目光却未曾停止观察。
他注意到宫道大致的走向,努力记下几处显眼的标志性建筑或路口,在心中默默估算着距离和方位。
他看到几个穿着同样赭色罪衣、形容枯槁的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做着劈柴、挑水、清扫之类的重活,眼神麻木空洞;看到穿着葵花衫、趾高气扬的中阶太监走过时,所有罪奴和低等宫人都必须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垂首躬身,屏息静气,直到对方走远。
他的大脑在极度的疲惫、痛苦和巨大的悲恸中,依旧凭借某种强大的本能,艰难地运转着,试图在这看似毫无希望的绝境里,捕捉住任何一丝可能有用的、关于这座庞大迷宫的信息。
然而,内心的冰规则在不断地、残酷地扩大,父亲被带走时那沉静而绝望的眼神,如同最深刻的梦魇,反复在他眼前浮现,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
掖庭局浆洗处,堪称是这座辉煌富丽的紫禁城里最不起眼、最底层,也是最苦最累的角落之一。
它位于宫苑内一处低洼背阴之地,几排简陋的、墙皮剥落的砖房围着一个巨大的、此刻已结了一层薄薄冰凌的石砌水池。
即使是在这样呵气成冰的寒冬,这里依旧蒸汽弥漫,只不过那蒸汽并非暖意,而是带着一股廉价的、刺鼻的皂角味和冰水蒸发时带起的、能渗入骨头缝的阴寒之气。
秦彬被带到这里时,正值一天中活计最繁忙的辰光。数十名罪奴和因犯错被罚至此的宫女正埋头在一個個半人高、直径惊人的巨大木盆前,奋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床单、帷幔。
她们大多面色青白,手指红肿得像胡萝卜,许多人的手已经破裂溃烂,在冰冷的水和粗糙的皂角刺激下,一碰就钻心地疼。
管事太监尖利的呵斥声、木槌沉重捶打湿透织物的闷响、哗啦的水声、以及劳作者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沉重、压抑、毫无希望的劳役图景。
浆洗处的管事太监姓王,是个矮壮黝黑、一脸横肉的中年人,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戾气和长期不得志的怨愤。
他早就收到了李德全的心腹小太监传来的明确吩咐,见到秦彬被带来,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里立刻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兴奋的光芒。
“新来的?”王管事捏着嗓子,声音沙哑难听,像是砂纸磨过糙木,“编号癸未柒叁?哼,到了咱家这地盘,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瞧你这副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样儿,怕是连根槌衣棒都拎不动吧?”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周围那些麻木劳作的人都听得见,语气中的嘲讽和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既然是上头‘特意关照’过的,”他着重强调了那四个字,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笑容,“那咱家自然得格外‘上心’,好好‘关照关照’你!看见那边墙角那几个特大号的木盆了吗?”
“里面泡着的,都是各宫主子们换下来的厚重帷幔、地毯、桌围子!油渍汗渍最难洗!今日天黑之前,全都得给咱家洗干净、晾起来!就用那池子里新打上来的水!不许用热水!”
他手指指向那个巨大的石砌水池。
池边结着滑溜的冰,池子里的水是从深井里刚打上来的,冒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手稍微伸进去片刻,就冻得刺痛钻心,仿佛连骨头都要被冻裂。
这分明是故意刁难,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折磨他,消磨他的意志。
秦彬没有争辩,甚至没有抬头看王管事一眼,只是沉默地、拖着沉重的镣铐,哐啷哐啷地走到指定的那个最大的木盆前。
镣铐严重限制了他的动作,每移动一步都异常艰难,耗费着他本就濒临枯竭的体力。
他费力地拿起那根沉重冰冷的硬木木槌,将冰冷的、吸饱了水后变得如同巨石般沉重的织物拖到光滑的搓衣石上,开始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捶打、搓洗。
冰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破烂的赭衣袖口,那针扎似的、尖锐的刺痛沿着手臂的神经飞速蔓延至全身,激得他浑身猛地一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手上原本就有的冻疮和之前被镣铐磨破的地方,一碰到这冰寒刺骨的水和粗糙坚硬的织物,立刻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令人晕厥的疼痛。
周围的罪奴和宫女们,有的投来麻木不仁的眼神,仿佛早已司空见惯;有的则偷偷交换着眼神,带着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和窥探欲。
在这里,无尽的苦难是生活的常态,目睹他人遭受更甚的苦难,甚至成了这乏味绝望生活中一种扭曲的调剂。
有人在他费力搓洗时,故意将一桶漂洗过后的污水“不小心”泼到他脚边的地上,冰水混合着污渍溅湿了他本就单薄的裤腿和草鞋,险些将他滑倒。
有人在他好不容易搓洗完一部分,转身去拿旁边筐里的皂角块时,故意“失手”将一整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冒着寒气的冰水,“哗啦”一声全部泼进他的木盆里,不仅将他刚搓洗好的部分再次浸湿弄脏,飞溅的冰水还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让他从头到脚瞬间湿透,冷得彻骨,之前的努力顷刻间付诸东流。
秦彬的动作起初因镣铐的束缚和不习惯而显得格外生疏笨拙,铁链不时磕碰到木盆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
但他天性聪颖,学得极快,他努力调整着站姿和发力方式,以最节省力气、最能保护受伤双手的方式挥动木槌。
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很快便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冰冷,贴在皮肤上,带来又一重寒意。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在极度的疲惫和痛苦之下,偶尔会掠过一丝隐忍至极的痛楚和一丝无论如何也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弱的火光。
巨大的体力消耗和无孔不入的寒冷让他很快感到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手臂酸痛肿胀得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每一次抬起都如同举起千斤重担。
但他依旧咬着牙,凭借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坚韧,一下,又一下,机械地重复着捶打、搓洗、浸泡的动作。
那双曾经执笔挥毫、写下锦绣文章、抚琴落子、被视为京城闺秀梦中良配的手,如今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变得红肿、僵硬、布满裂口,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和皂角的残渣,再也看不出半分昔日的风采。
王管事抱着手臂,远远地站在一处背风的屋檐下,手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个小巧的手炉,脸上带着满意而残忍的狞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磨掉这个罪奴身上最后那点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傲气和风骨,让他变得和这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麻木、顺从、绝望、如同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一天的漫长劳作,仿佛没有尽头,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寒冷。
当暮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了掖庭局狭小、污浊的天空,远处终于传来了那象征放工和晚饭的、刺耳而沉闷的锣声。
秦彬几乎是靠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意识支撑,才没有直接瘫倒在冰冷的地上。
他拖着仿佛灌满了铅、又被冻僵的双腿和沉重的镣铐,哐啷哐啷地,跟着其他同样疲惫不堪、眼神空洞的罪奴,踉跄地走向院中临时搭起的、发放饭食的破旧棚屋。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空气中飘来一股越来越清晰的、寡淡的、带着明显馊味的食物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木柴烟味。
发放饭食的是两个面相刻薄、眼神浑浊的老太监,手里拿着长柄的木勺,不耐烦地敲打着面前巨大的、边缘布满油污的木桶边缘,发出“梆梆”的声响,催促着队伍。
轮到秦彬时,其中一个老太监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认出了他就是那个被王管事“特意关照”、被李公公点名要“好好照料”的新来的罪奴,嘴角立刻扯出一个毫不掩饰的、恶劣的笑容。
木勺在桶底敷衍了事地刮擦了几下,舀起浅浅一勺几乎看不到半点油星、浑浊得像泥水般的菜汤,里面可怜地漂浮着几片烂黄的菜叶和零星几点、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疑似食物残渣的东西,“哐当”一声,带着轻蔑,倒进秦彬伸出的那个边沿破损、沾满污渍的粗陶破碗里。
接着,另一个老太监从旁边一个盖着破麻布的筐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块黑乎乎的、比成人拳头略小、坚硬得如同石头般的粗麦馍馍,那馍馍表面粗糙,甚至能看到些许明显的霉点,他看也不看,随手就扔进了秦彬的碗里,少许冰冷的汤汁被砸得溅了出来,落在秦彬冰冷的手上。
“下一个!磨磨蹭蹭的!”老太监尖声叫道,声音嘶哑,仿佛多看秦彬一眼都嫌脏了眼睛。
这与前面一些人碗里尚且冒着微弱热气、内容物稍显稠厚、甚至偶尔能见到一小块肥肉膘的饭食,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周围有人发出低低的、压抑的窃笑,似乎都在等着看这个新来的、曾经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如何反应。是会像某些刚来时还存有幻想、不识时务的人一样,因愤怒和屈辱而失控地摔掉碗?
还是会忍受不住极度的饥饿和寒冷,放下那可笑的尊严,低声下气地、摇尾乞怜地乞求多一点、好一点的食物?
在所有这些或明或暗的注视下,秦彬只是默默地、用那双红肿破裂、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只冰冷而肮脏的破陶碗。碗壁冰凉,那点寡淡冰冷的汤水几乎无法提供任何一丝暖意。
他转过身,艰难地拖着镣铐,一步一步,挪动到院子一个最僻静、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露出腐朽木质的木料,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未经踩踏的洁白积雪。
他并没有立刻去吃,而是先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蹲下身,铁链在这个过程中发出沉重的哗啦声。他将陶碗小心地放在一块稍显平整、相对干净的木板上。
然后,他尝试着用手臂拂去旁边一个低矮树桩上的积雪,动作因镣铐的束缚和冻僵的手指而显得格外笨拙、迟缓。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端起那只碗,在那块冰冷的木桩上缓缓坐了下来,挺直了背脊。
寒风毫不留情地卷着雪沫,打在他单薄湿透的赭衣上,试图带走他体内最后一丝热气。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那不堪入目、猪狗食般的残羹冷炙,眼神却平静得可怕,无波无澜,仿佛看的不是令人作呕的食物,而是一件需要他认真对待、完成的任务。
他伸出那双惨不忍睹的手,拿起那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馍馍,沉默地、用尽力气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掰开,然后仔细地浸泡在冰冷的菜汤里,试图让它稍微软化一些,便于下咽。
他的吃相并不狼狈,甚至依稀还残留着几分世家子弟自幼严格教养形成的用餐仪态,每一个动作都缓慢、专注而克制,仿佛在进行某种沉默而庄严的仪式,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吃的不是味道,不是享受,仅仅是维持这具身体继续运转所必需的能量。
每一口冰冷的、带着明显馊味的、难以下咽的食物艰难地咽下,都像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反复提醒着他此刻卑贱如尘的处境,提醒着他所失去的一切荣光、温暖与尊严。
然而,正是在这种极致的屈辱、匮乏与痛苦中,他那份沉默的、专注于“进食”本身、不肯流露出丝毫哀求或崩溃的倔强,反而透出一种奇异而夺目的力量感,一种无法被彻底摧垮的内心尊严。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寻刺激的人,渐渐觉得无趣,收回了目光,转而专注于自己碗里那点可怜的食物。
也有少数几个在这里待了许久、早已变得麻木的老罪奴,看着这个在严寒角落里沉默进食、脊背挺得笔直的年轻身影,他们空洞死寂的眼神里,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看到了久远之前的自己,但那光芒一闪即逝,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