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后,他依言,借着那微弱至极的光线,笨拙而小心地打开那包草纸。
里面是黑褐色、质地粗糙的药膏,气味浓烈刺鼻,显然是宫中最低等仆役才会使用的、效力猛烈却副作用极大的粗劣伤药,但对于他这双几乎烂掉的手来说,已是雪中送炭。
他屏住呼吸,忍受着药膏接触伤口时带来的尖锐刺痛,仔细地、尽可能均匀地将那粘稠的膏体涂抹在每一处裂开流脓的口子和红肿发亮的冻疮上。每一下涂抹,都伴随着身体的细微颤抖。
做完这一切,他将空碗和所剩无几的药膏用草纸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铺盖卷最深处、最隐蔽的角落。
身体依旧滚烫如火燎,头痛欲裂,手上的疼痛也并未立刻减轻,但那股冰冷彻骨、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绝望感,似乎被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星光,稍稍逼退了一寸,让他在无尽的黑暗里,得以喘息一口,重新攥紧了一丝求生的意念。
他重新蜷缩起来,闭上眼睛,黑暗中,那双清澈的、盛满担忧与恐惧的眼睛,仿佛成了这片无边炼狱中,唯一微弱却固执闪烁的星辰,指引着他不要彻底沉沦。
乾清宫西暖阁,与掖庭的污秽寒冷截然不同,乃是另一重天地。
此地温暖如阳春,空气清新馥郁,闻不到半分烟火俗气。
巨大的鎏金蟠龙铜炉内,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炭心透红,却无一丝烟尘,只散发出淡淡的、清冽的松木香气,将那一点点冬夜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只余满室暖融。
地上铺着厚软密实的波斯进贡地毯,织金缀彩,图案繁复,落足其上,悄然无声,仿佛踩在云端。
紫檀木雕云龙纹御案光滑如镜,倒映着宫灯柔和的光晕。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
一侧的珐琅彩云龙纹笔筒里,插着数十支紫毫、狼毫御笔,笔尖饱满;另一方端石九龙砚中,墨汁乌黑润泽,散发着极品松烟墨的淡淡清香。
御案之后,周澹然身着石青色缂丝云龙纹常服袍,并未戴冠,墨玉般的头发以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束起,更衬得他面容俊美凌厉,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唇线透着一丝天生的冷峻。
他正专注地浏览着手中的奏疏,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纸面,或提起朱笔,在上面落下批红。他的目光锐利而冷静,仿佛能穿透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抵臣子们内心的真实意图。
暖阁内并非只有他一人。两侧稍远处的灯影下,侍立着几位身着绯袍玉带的重臣和内阁学士,皆是须发花白、神色肃穆的老臣。
他们屏息静气,低眉垂目,如同泥塑木雕,唯有在皇帝偶尔抬起眼,用那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调垂询时,才会谨慎地趋前一步,低声回奏几句,字斟句酌,不敢有丝毫逾越。
批阅的奏折中,内容繁杂。其中不乏一些出自清流或与秦岳有旧谊的官员之手,为前枢密使陈情或喊冤的本章。
字里行间,言辞恳切,引经据典,试图迂回地论证案中诸多不合情理之处、证据链的牵强,甚至隐隐暗示或有构陷之嫌。
周澹然目光扫过这些文字,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喜无怒,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只提起那支朱笔,在这些奏疏的末尾,用极其冷静工整的字迹,批下“留中”两个冰冷的红字,便如同拂去尘埃般,随手扔到御案一侧那摞已处理的奏章堆上,不再多看一眼。
另一些则是嗅觉灵敏、善于见风使舵之辈,或本就是政敌落井下石,极力附和对秦家的判决,用词激烈,恨不得将秦岳钉死在耻辱柱上,并言辞铿锵地催促严惩余孽,最好立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彰显陛下天威。
周澹然看着这些字句,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略带嘲讽的弧度,同样批了“知道了”三个字,便不再理会,仿佛那只是一堆嘈杂的噪音。
暖阁内极静,只有银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皇帝指尖偶尔敲击紫檀桌面发出的、规律的笃笃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带来无形的压力。
这时,暖阁门口悬挂的锦缎棉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极其圆润的手无声地掀开一道缝隙。陆承恩弯着腰,悄步走了进来。
他先是毕恭毕敬地朝着御座方向行了跪拜大礼,得到一声淡淡的“起来吧”之后,才垂着手,小心翼翼地侍立到御案旁一盏巨大的落地宫灯的阴影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直到周澹然批完手中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抬起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看向他。
“陛下,”陆承恩的声音在温暖静谧的空气中显得更加尖细柔和,他微微躬身,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恭顺,声音压得较低,“秦府一应人等,均已按旨处置完毕。家产抄没清单已造册入库,请您过目。”
他双手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周澹然并未去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离开陆承恩的脸。
陆承恩会意,将册子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继续垂首禀报,语气更加谨慎:“逆犯秦岳已押入诏狱最底层,派了得力人手日夜看守,绝无疏漏。其余男丁……也已按律处置。女眷悉数发送教坊司,仆役流徙文书已下达……”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为主分忧的迟疑,“只是……那个秦彬,如今已在掖庭浆洗处数日。奴才听闻,此子性子颇硬,且……毕竟是秦岳血脉,留着他,恐日后……终成祸患。依奴才愚见,不如……”
他做了个极轻微的手势,意思不言而喻。
暖阁内炉火正旺,温暖如春,然而陆承恩这番话说完,空气却仿佛骤然冷凝了几分。侍立的几位老臣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周澹然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明黄软缎靠垫上,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腰间系着的一块九龙玉佩。玉佩触手温润,雕工精湛绝伦。他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幽深,看不出丝毫情绪。
沉默了足足有十数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朕自有安排。”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边缘,语气淡漠,“看紧了便是。别让他死了,”他抬起眼,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陆承恩,“也别让他……太好过。”
陆承恩心头一凛,立刻深深低下头去:“奴才遵旨!定当安排妥当,绝不会让陛下失望!”他背后却悄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陛下这话,看似简单,其中的分寸却极难把握。
既要让他活着受罪,又不能让他轻易死了,这其中的“度”……他暗自揣摩着圣意,却只觉得那圣心如同这暖阁外的夜空,深沉莫测。
周澹然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一本新的奏折,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炭火的微响,仿佛那关乎一個人生死去留的决策,从未发生过。
接连几日,秦彬靠着那碗姜汤和劣质药膏,以及一股不愿就此认输的倔强,竟然奇迹般地熬过了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走路时脚步虚浮,时常感到头晕目眩,咳嗽也未痊愈,但至少不再浑身滚烫,意识也清晰了许多。
手上的伤口涂抹了药膏后,虽然依旧狰狞,但溃烂似乎被稍稍遏制,疼痛稍减。
然而,掖庭浆洗处的苦役却不会因为他的病体而有丝毫减轻。王管事显然得到了更明确的“指示”,对他的刁难变本加厉。
工作量有增无减,而且专挑那些最耗体力、最伤手的活计派给他。其他罪奴和宫女看在眼里,更是明哲保身,不仅无人伸出援手,甚至为了讨好王管事,或仅仅是为了划清界限,更加频繁地给他使绊子:故意将污水泼到他刚打扫干净的地面;在他费力抬起沉重湿衣时“不小心”撞到他;将他洗净的衣物“无意”中重新弄脏……
这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粒,打得人脸颊生疼。
秦彬正埋头在冰水中捶打一件厚重无比、吸饱了水后沉得如同死物的地毯,每一下举起木槌都几乎要耗尽他全身力气。镣铐摩擦着腕骨早已结痂又破开的伤口,带来阵阵钝痛。
突然,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刻意抬高的说笑声从院子门口传来。
只见李德全裹着一件厚实的灰鼠皮斗篷,手里依旧捧着那个黄铜手炉,在一群低眉顺眼的小太监簇拥下,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王管事立刻如同见了主人的哈巴狗,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去,点头哈腰,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
李德全目光漫不经心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很快便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穿着赭衣、戴着镣铐、在冰水中艰难劳作的单薄身影。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慢悠悠地踱了过去,王管事紧随其后,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
“哟,这不是咱们的探花郎吗?”李德全在离秦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尖刻,足以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怎么着?这浆洗处的活儿,干得可还顺手?没辱没了您那双写锦绣文章的手吧?”
秦彬停下动作,直起身,垂首默立,并未回答。冰冷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李德全对王管事使了个眼色。
王管事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指着秦彬刚刚费力捶打完、正准备漂洗的地毯,尖声叫道:“哎呀!这洗的是什么?!这污渍明明还在!还有这边角,根本就没洗干净!你这罪奴,竟敢偷奸耍滑,敷衍了事!”
那地毯本就陈旧不堪,污渍深入纤维,极难彻底洗净,王管事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
秦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归于沉默。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徒劳,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
李德全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光是干活儿还不足以让你长记性,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王管事,这等怠惰顽劣之徒,该如何处置啊?”
王管事立刻躬身:“回李公公,按规矩,当受杖责!只是……”他故作迟疑地看了看秦彬虚弱的样子。
“嗯?”李德全拉长了语调。
王管事立刻改口:“奴才以为,杖责未免太过便宜他。不如就罚他跪在这院中的冰地上,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该怎么干活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他指着院子中央一处积雪被扫开、露出光溜溜、冻得硬邦邦的青石板地面。
时值寒冬,那地面冰冷彻骨,跪上去不需一刻钟,膝盖就能冻得失去知觉,时间稍长,只怕要落下终身病根。
立刻有两个身材粗壮的太监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秦彬,将他拖到院子中央,狠狠掼在冰冷的石板上。
膝盖撞击在坚硬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罪衣,直冲头顶。秦彬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维持着跪姿,目光低垂,看着眼前被冻得龟裂的地面缝隙。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和脖颈,很快,他的手脚便开始麻木,失去知觉。
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牙齿再次开始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周围劳作的人纷纷投来目光,有幸灾乐祸的,有麻木不仁的,也有极少数流露出些许不忍,但立刻便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李德全和王管事就站在不远处屋檐下,低声说笑着,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而痛苦。
秦彬的膝盖从最初的剧痛变为麻木,再到后来如同有千万根针在反复穿刺,意识也开始因寒冷和虚弱而逐渐模糊。
但他始终抿着唇,一声不吭,那挺直的脊背,在寒风中竟未曾弯曲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更久,李德全似乎终于觉得无趣了,才懒洋洋地挥挥手:“罢了,看来是块撬不开的硬骨头。带下去干活吧!别耽误了主子宫里的用度!”
两个太监上前,将几乎冻僵的秦彬粗暴地拖了起来。他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根本无法站立,几乎是被人半拖半拽着拉回水池边。
那冰冷刺骨的水,此刻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灼热般的刺痛感。
这一日的折磨,几乎耗尽了秦彬最后一丝气力。当夜晚再次降临,他被同屋的人如同扔破布口袋般扔回通铺那个冰冷的角落时,整个人几乎已经散了架。
膝盖肿痛难忍,如同被烈火烧灼;双手浸泡过度,伤口再次恶化,脓血隐隐渗出;寒冷和疲惫深入骨髓,连呼吸都感到极度费力。
他蜷缩在薄薄的破被里,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发抖。
屋内的气味依旧污浊难闻,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比往日似乎更加响亮嘈杂,冲击着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然而,极度的疲惫却并未立刻带来睡眠,反而让他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
就在他意识昏沉,即将被拖入睡眠边缘之际,一阵刻意压低的、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他的耳中。
声音来自通铺的另一端,几个似乎还未睡着的罪奴或太监,正躲在被窝里,交换着宫廷里最肮脏、最恶毒的流言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