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的“敲打”像一阵阴冷的风刮过,并未留下实质的伤痕,却足以让那方小院本就稀薄的空气更加凝滞。
秦彬更加沉默,如同彻底失去了声音的石雕,每日只是机械地完成被指派的、甚至被刻意增加的劳役,将所有的情绪深深埋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滴水不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李德全来访后的第三日午后,天色再次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檐,一场新的风雪正在酝酿。
秦彬刚将被故意反复要求打扫的宫道清理完毕,拖着疲惫不堪、旧伤隐痛的身体回到小院,正准备舀一瓢冷水缓解喉间干渴,院门外却传来了截然不同的动静。
那不是李德全故作威严的步调,也不是小栗子虚张声势的咋呼,而是数人组成的、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伴随着皮革摩擦和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冷硬声响,精确地停在了院门外。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本能的惊悸瞬间攫住了秦彬。这脚步声,这气息……他太熟悉了。
是锦衣卫。
果然,未等院内人反应,院门已被“哐”一声从外面推开,力道之大,让那本就老旧的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
身着麒麟服,外罩玄色大氅的陆承恩,如同裹挟着北境寒流,一步踏入院中。
他身后跟着两名按刀而立的锦衣卫力士,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院内唯一的活物——秦彬。
小栗子连滚带爬地从屋里出来,见到这阵仗,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指……指挥使大人!小的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陆承恩看都没看他一眼,那双阴鸷冰冷、如同毒蛇般的眼睛,自进门起,就牢牢钉在秦彬身上。
他目光缓慢地、极具侮辱性地扫过秦彬苍白消瘦的脸颊,扫过他因劳作而佝偻的肩背,扫过他沾满尘泥的双手和赭衣,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残忍的弧度。
秦彬放下水瓢,依礼垂下视线,躬身站立。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背部的旧伤,带来一阵阵闷痛。但他强迫自己站稳,呼吸尽可能平稳。
院内死寂,只有寒风穿过门洞发出的呜咽声。
陆承恩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在冰冻的地面上:“看来,李公公前几日的教诲,你是半点没听进去。”
他向前踱了一步,玄色大氅的下摆扫过地面积雪,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那股混合着血腥、权力和冷酷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陛下仁德,给你一处栖身之所,已是天恩浩荡。”
他逼近秦彬,两人距离近得秦彬能看清他官帽上那冰冷的海龙皮纹路,“你该做的,是日日忏悔己罪,感念圣恩,而不是……做些不合时宜的痴心妄想。”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试图剖开秦彬看似顺从的表象:“听说,你还碰了书?嗯?怎么,还想着你那翰林院编修的旧梦?还是觉得,读了几本破书,就能琢磨出什么脱身之法,甚至……妄图翻案?”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秦彬垂着头,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罪奴不敢。罪奴深知罪孽深重,唯愿尽心劳作,苟延残喘,以赎万一。陛下恩典,赐书反省,罪奴唯有感激,不敢有丝毫妄念。”
“不敢?最好如此。”陆承恩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绝对的掌控和不屑,“秦彬,你给我听清楚了。”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危险,如同毒蛇吐信,直接钻入秦彬的耳膜:“安分守己,像块真正的石头一样烂在这里,或许,还能多喘几口气。”
“若是让我知道,你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或是……想起了什么‘不该想起’的事情……”
他顿了顿,目光如淬毒的冰针,死死盯着秦彬低垂的侧脸:“诏狱的门,随时为你敞开着。那里的滋味,想必……你还记忆犹新。”
**裸的威胁,毫不掩饰的杀机。
这不是李德全那种夹枪带棒的羞辱,而是来自仇敌的、最直接、最冰冷的死亡预告。
秦彬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仿佛瞬间被冻结。
他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利用那一点锐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强迫自己用最顺从、最麻木的语气回答:“罪奴……明白。定当日夜反省,安守本分。”
陆承恩直起身,似乎满意于他这副看似彻底被摧毁的模样。他最后用那种打量将死之物的眼神看了秦彬一眼,冷哼一声,猛地一甩大氅。
“我们走。”
他转身,带着两名锦衣卫力士,大步离去。沉重的靴踏声和甲叶碰撞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道尽头。
院门依旧洞开着,寒风肆无忌惮地涌入,卷起地上冰冷的尘埃。
小栗子这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惨白,看着秦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恐惧,仿佛他是什么沾染瘟疫的不祥之物,啐了一口,慌忙躲回自己屋里,紧紧关上了房门。
秦彬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庭院中。
陆承恩的警告,比诏狱的酷刑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这寒意并非仅仅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更源于一种清晰的认知:他始终被笼罩在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中,任何细微的异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院门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暗的天空。
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恨意、恐惧、不甘……所有的一切,都被强行压入那寒潭之底,凝结成最坚硬的冰。
他必须比石头更沉默,比冰雪更寒冷。
才能在这绝境中,等待那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一线微光。
陆承恩的离去,像一场严冬的朔风,将乾西五所小院里最后一点虚浮的活气也卷走了。留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死寂。
秦彬将自己彻底缩进了无形的壳中,行动愈发迟缓,眼神空茫,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小栗子狐假虎威的呵斥、李德全阴鸷的巡视、乃至窗外光线的明暗交替——都呈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麻木。
他成了一具仅凭本能行动的躯壳,所有的感官与心绪皆被强行冰封,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在那无所不在的、令人齿冷的凝视下,维持住最后一线不至于崩断的生机。
这日,任务指向一处更为荒僻的所在——位于宫苑西北角,几乎紧贴着冷宫区域的一排废弃库房。
据小栗子捏着鼻子、嫌恶地挥散空气中看不见的灰尘所言,这里堆砌的多是前朝或是本朝早期,那些无声无息湮没于深宫岁月里的太妃、太嫔们遗落的旧物。
年月太久,连内务府的档案恐怕都已模糊了它们的来历,如今不过是因上头一时兴起的整顿之意,才需将这些“历史的沉渣”稍作清理,以待最终的焚毁或湮没。
库房比“故纸堆”更为幽深阴暗。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凝滞了百年的、混合着木头彻底朽烂、锦缎风华褪尽后腐朽、以及尘埃厚重如毯的复杂气味,如同实体般扑面而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高窗上残存的窗纸污浊不堪,透入的光线软弱无力,勉强照亮空气中无数亿万年般古老的尘屑在缓慢浮沉。
巨大的箱笼棺椁般静默,蒙着灰败的幔布,形制古怪的家具歪斜倾倒,露出内里被虫蚁噬空的疮痍。
褪色到难以辨认原色的宫装、首饰盒上黯然失色的珠翠、甚至还有一把琴颈断裂、丝弦委地的旧琴……一切都像被时光遗忘的、正在缓慢风化中的陵寝。
秦彬的任务机械而明确:标识出完全朽坏无法移动的大件,其余零碎杂物,则粗略分拣,投入硕大的竹篓,等待最终的清运。
他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动作因环境的极度窒闷和内心的彻底封锁而愈发迟滞。
他刻意避开那些可能附着过往痕迹的物事,目光滑过每一件物品都如同滑过无生命的石头,不带任何探究,不留任何温度。
手指触及冰冷箱笼的粗糙木质,或是拾起一件不知属于哪位寂寞红颜的、锈蚀得面目全非的银簪时,都带着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疏离。
然而,命运的触角,总在最猝不及防的罅隙里悄然延伸。
当他费力移开一个异常沉重、散发着浓烈樟脑与霉变混合气味的描金漆木衣箱时,箱体后方阴影里,滑落出一个扁平的、同样被厚厚积尘覆盖的紫檀木方匣。
匣子尺寸不大,样式是前朝流行的简约风,边角有多次磕碰的凹痕,小巧的铜锁扣早已被岁月锈蚀成一团丑陋的绿痂。
他本能地欲将其如其他废物般扫入身旁的竹篓。但就在他俯身的瞬间,一缕极其侥幸的、从高窗破损处挤入的微弱天光,恰好掠过匣子侧面——
那里,并非宫廷常见的繁复吉祥纹饰,而是用极细的、已然有些发黑的银丝,精妙地嵌出了一幅极小却极清晰的图案:“寒梅映雪”。
梅枝瘦劲孤傲,雪花仅疏疏五点,意境却清冷入骨。
秦彬的动作,骤然凝固。
呼吸在那一刻被强行掐断。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巨掌狠狠攥握,骤然停跳,随即又以一种濒临爆裂的疯狂速率锤击着胸腔,巨响轰鸣,震得他神魂都在颤栗。
这图案……他岂止是见过。
在他父亲秦岳那间总是萦绕着墨香与茶雾的书房里,就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的一隅,常年搁置着一方几乎与此一模一样的旧砚。
那是父亲极为心爱之物,并非出自名匠之手,据说是某位性情孤高、早已作古的前朝隐士亲手所琢。父亲常言,此砚虽非绝品,然其上“寒梅映雪”之韵,深合君子慎独守静、傲霜凌寒之志。
他少年时,父亲还曾握着他执笔的手,于那方砚上徐徐研磨,指尖点过那银丝嵌出的冰凉纹路,温声讲解何谓“风骨”,何谓“洁净”……
回忆的洪流,裹挟着尖锐至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冲垮了他用以维系理智的所有堤坝。
父亲灯下温和的眉宇、书房里静谧流淌的墨香、母亲亲手端来的甜羹氤氲的热气、那方砚台常年摩挲后的温润触感……
无数鲜活至极、温暖如昨的画面,如同碎裂的琉璃,带着锋利的边缘,疯狂地穿刺进他几乎麻木的脑海,如此清晰,如此触手可及,却又隔着滔天血海、阴阳永隔。
巨大的悲恸与无处申诉的冤屈,化作灼热的毒焰,疯狂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才勉强将那口逆血吞咽下去。
眼眶瞬间通红,水汽不受控制地汹涌弥漫,却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逼退,只在眼角留下剧烈挣扎后的湿意。
他猛地背过身,剧烈地喘息,肩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旧伤在那瞬间的紧绷下发出尖锐的抗议。他不能失态,绝不能!在这可能布满耳目的地方,任何一丝情绪的泄露,都是致命的。
他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铅般沉重的手臂,用一种近乎痉挛的、极其缓慢的动作,拂去紫檀木匣上厚厚的积尘。
指尖下的木质冰冷刺骨,那“寒梅映雪”的图案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指腹,一路蔓延至心脏最深处。
这不是父亲的那一方。形制略有差异,磨损程度也不同。
但这近乎一致的图案,这同样清冷孤高的气韵,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紧锁的、藏满血泪与温暖记忆的秘门。
痛苦排山倒海。思念蚀骨焚心。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风暴。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颤抖着,将那个小小的、沉重的紫檀木匣,放入待处理的竹篓最底层,用其他一些破烂杂物将其掩盖。
然后,他继续干活。动作比之前更加沉默,更加僵硬,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已石化。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空洞已久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天崩地裂。
冰封的死寂之下,是岩浆般滚烫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巨大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