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澹然并未抬头,目光仍流连于奏疏的字里行间,仿佛随口问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乾西五所那边,近日如何了?”
那灰衣太监的声音响起,平板、单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诵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文书:“回陛下,罪奴秦彬,每日依例行事,洒扫庭除,清理宫道,整理旧籍。”
“动作迟滞,然未见怠惰。所食粗粝,尽数咽下。旧伤未愈,低热反复,夜咳不止。多数时辰独处静室,缄默无言。”
汇报简洁至极,却将行为、身体状况乃至某种生存状态勾勒清晰。
周澹然朱笔笔尖微不可察地一顿,一滴饱满的朱砂险些滴落,在“准”字旁留下一个极小的红点。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下方那团模糊的阴影。
“哦?”他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哼,意味难辨,“倒是学得乖觉。可曾与人交接?有何异动?”
“并无。”回答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与看守太监小栗子,除必要差遣应答,片语无交。”
“前日申时三刻,曾有掖庭旧宫人云舒私探,于院中短暂交谈。内容多为该宫女担忧其病体,嘱其谨慎,罪奴亦告诫其勿再妄动。此外,未见与任何人有涉。”
“云舒?”周澹然眉梢几不可察地扬起一分,似在记忆深处搜寻这个名字,“掖庭那个小宫女?”
“正是。曾与罪奴同在浆洗处服役,似有旧谊。”
周澹然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倒是念旧。”语气轻飘,听不出是揶揄还是漠然。他并未在此等微末小事上停留,一个蝼蚁般的宫女,不值得他投注片刻心神。
“他可还对那些故纸旧书,显出兴趣?”周澹然忽而问道,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执笔的手却闲闲搁下,指尖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
“据察,并无格外关注。”灰衣太监答得谨慎,“整理搬运时,目光少有流连,举动与处置寻常杂物无异。唯……偶尔四下无人之际,其手指抚过书册脊背时,动作似较常速,缓滞半分有余。”
“缓滞半分……”周澹然轻声重复,指尖叩击桌面的动作随之停顿。
殿内一时万籁俱寂,唯闻银炭在兽炉中偶尔迸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那龙涎香雾无声流淌的轨迹。
赵保将头垂得更低,呼吸敛得几近于无。他深知,陛下于此种沉寂之中,心思最是幽深难测。
良久,周澹然倏忽轻笑出声,那笑声清冷,不带丝毫暖意:“看来,诏狱的冰水,尚未将他骨子里那点文人酸腐之气彻底涤净。倒很会做戏。”
他略一停顿,语气随意却带着天然的决定意味:“既如此,便让他演个尽兴。传话下去,日后若有整理文书典籍之类的轻省差事,不妨多派与他。”
“朕,倒想瞧瞧他是真能勘破红尘,心似古井,还是……在朕的眼前,效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嗻。”阴影中的太监躬身领命,无疑无问。
“还有,”周澹然补充道,目光已重新落回奏章之上,语气淡如清水,“那个叫云舒的宫女,既如此关怀旧主,便调她去浣衣局当差吧,离乾西五所远着些。朕,不喜节外生枝,徒惹烦扰。”
“嗻。”
灰衣太监再次躬身,如一抹淡去的墨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融入更深的廊庑阴影中,仿佛从未曾来过。
周澹然执起朱笔,却并未即刻落下,目光投向烛火之外那片朦胧的虚空,若有所思。
秦彬……
这个罪奴,竟比他预想的更为坚韧,也更为……有趣。
他很好奇,在那副看似已被彻底摧折、逆来顺受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芯子?是果真认命,化作一潭死水?
还是将滔天的恨意与不甘深深埋藏,蛰伏以待?
施予一点微不足道的、靠近其昔日所好的“恩惠”,或许,恰能更快地试出那深藏的火星,究竟是早已熄灭,还是仍在暗燃。
帝王之心,如同这殿中盘绕的香雾,看似无形,却无远弗届,将一切细微动静,皆笼罩于其绝对的掌控与冰冷的审视之下。
圣意如风,无孔不入,悄然改易着乾西五所那方小小院落命运的微末流速。未有明旨,但自那日后,小栗子丢给秦彬的活计,明显多了与“文墨”、“旧牍”相关的边角料。
有时是去一处更为偏僻、存放历年废旧邸报的库房拂拭积尘;有时则是将几大摞宫中淘汰下来、虫蛀蠹蚀的闲书散册进行分门别类,草草捆扎,以待日后焚毁或另作他用。
活计依旧鄙陋,场所依旧灰土弥漫,但秦彬敏锐地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心下一片冰凉的清明:周澹然的耳目果然无所不在,自己先前任何一丝一毫的失态,恐怕皆已呈于御案之上。
如今这般安排,是猫戏鼠的玩弄,是居高临下的试探,还是另一种更为耐心、更为残酷的“熬鹰”之法?
他越发惕厉自省,将周身所有的感官都绷紧至极致。
每次触及那些泛黄脆弱的纸页,他都强行压制住本能涌起的、近乎饥渴的亲切感,目光绝不长时间停留于任何字句之上,动作尽可能地机械、麻木,与搬运柴草、清洗溺器无异,仿佛那墨香于他而言,已是前世无关痛痒的气息。
然而,圣意难违。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小栗子打着哈欠,丢给他一本磨损严重、封面几乎脱落、页角卷曲的《左传》和一本《战国策》,语气懒散又带着惯常的奚落:“喏,那边墙角发现的,破成这鬼样子,怕是只能引火了。
陛下仁厚,许你们这些罪奴也沾点文气?拿着,晚间无事,自个儿看去吧。省得瞪着眼挺尸,晦气!”
那两本残卷被随意掷在冰冷的地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秦彬垂首,默然上前拾起。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页边缘时,似有微不可察的电流窜过,但他迅速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将那瞬间的悸动死死压住。
他躬身,用毫无波澜的声音道:“谢陛下恩典,谢公公。”
小栗子嗤笑一声,揣着手走了。
是夜,寒风在窗外呜咽,刮得窗棂纸噗噗作响。小院内一片死寂,唯有对面小栗子房中隐约传来的鼾声,证明着这冰冷世界尚有活物存在。
秦彬蜷缩在冰冷的板铺上,薄硬的棉被根本无法抵御深入骨髓的寒意。
背后的旧伤在夜寒中隐隐作痛,低热如影随形,让他额角渗出虚冷的汗珠。那两本残卷,被他置于枕畔最阴暗的角落,如同两块灼热的炭,无声地散发着诱惑与危险并存的气息。
他极力抗拒,紧闭双眼,试图入睡。但白日里指尖那短暂的触感,以及更深层的、对知识与智慧的渴望,如同被封禁已久的猛兽,在他枯寂的心笼中焦躁地冲撞。
周澹然的试探冰冷而致命,但这冰冷的馈赠背后,是否也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小的、能让他喘息片刻的缝隙?
挣扎良久。窗外风声更紧了。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坐起身,动作轻得如同窃贼。他没有点灯——那太过显眼,也太过奢侈。他摸索着,将那本《左传》残卷拿到窗前。
今夜无月,唯有积雪映照出的、极其微弱的、灰蓝色的天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吝啬地投入室内。
借着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他勉强能辨认出纸页上那模糊的、密密麻麻的字迹。他需得将眼睛凑得极近,方能艰难阅读。
指尖抚过冰冷的纸面,感受着那熟悉的、凹凸不平的刻版痕迹。目光逐字逐句地艰难移动:
“……郑伯克段于鄢……” “……多行不义必自毙……”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字字句句,皆是关于权谋、征伐、背叛、复仇、隐忍与崛起的古老智慧。
这些沉睡千年的文字,此刻如同拥有生命般,顺着他的目光,涌入他几乎干涸的脑海,在他心底激起巨大的、无声的回响。
他所经历的巨变、冤屈、折辱、乃至当下这步步惊心的困境,似乎都能在这些泛黄的书页中找到遥远的映照。
先贤于逆境中的坚韧与筹谋,如同一簇微弱却顽固的火苗,在他冰冷绝望的内心深处悄然点燃。
他读得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寒冷、疼痛、虚弱仿佛暂时离他而去。
整个世界缩小到这方寸之间的微弱光线和手中的残卷之上。每一次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都显得格外清晰,让他不得不时刻分神留意窗外的动静,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瞬间凝固,将书册藏于身下。
这是一种在刀尖上汲取甘露的冒险。精神因获得的滋养而微微战栗,身体却因恐惧和寒冷而紧绷。冷汗浸湿了他的内衫,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读到晋公子重耳流亡十九载,终成霸业;读到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些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但在此刻此地重读,却有了截然不同、刻骨铭心的体悟。
隐忍。等待。时机。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似乎是野猫跳过屋檐的响动。
秦彬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合上书卷,将其迅速塞入枕下最深处,身体躺平,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做出熟睡的姿态。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疑心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片刻后,院外恢复寂静,唯有风声依旧。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漆黑冰冷的房梁,眼中却有什么东西,在极度黑暗中,悄然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自深渊底部重新凝聚起来的、极其冰冷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这一夜极其短暂,又极其漫长。
当东方天际终于透出一丝鱼肚白时,秦彬将那本《左传》小心藏好,仿佛藏起一把淬炼过的、无声的匕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一连数日,那点借由残卷偷得的微光,如同寒夜中偷藏的星火,微弱却持续地煨着秦彬几近冻僵的魂魄。
他行事愈发低调,几乎将自身存在感降至虚无,完成份例的杂役后,便缩回那间冷寂的厢房,于无人察觉的深夜,才敢取出枕下那点精神食粮,就着窗外积雪反射的惨淡微光,艰难而贪婪地汲取着古人的智慧与力量。
然而,皇宫之内,从无真正的秘密,尤其是对于一双始终在暗处凝视的眼睛。
这日清晨,雪后初霁,阳光罕见地穿透云层,洒在乾西五所荒凉的庭院里,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将那积雪照得刺眼,更显寒气逼人。
秦彬刚拿起扫帚,准备如常清扫院中残雪,院门却被人毫不客气地“吱呀”一声推开。
一股阴冷的气息随之涌入,并非来自室外寒风,而是源自来者本身。
太监总管李德全,裹着一件厚实的深褐色貂绒坎肩,手里揣着暖炉,在一名小太监的搀扶下,迈着四方步,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面色红润,与这清寒院落格格不入,一双细长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如同打量着某种不洁之物,扫过扫帚旁的秦彬,又掠过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
小栗子早已闻声从屋里连滚带爬地迎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打千儿道:“李总管,您老怎么亲自过来了?这大冷天的,有什么吩咐让小的过去就是了……”
李德全鼻腔里哼出一股白气,并不搭理小栗子,目光依旧落在秦彬身上,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慢条斯理地开口:“咱家奉旨,巡查各宫苑用度,瞧瞧有没有人偷奸耍滑,糟践了主子的恩典。”
他说话时,嘴角向下撇着,带着一种天然的鄙夷,“看来,你这罪奴日子过得倒还清闲?这院子扫得,啧啧,怕是比某些主子的宫门口还干净些?看来陛下仁慈,让你在这儿,倒是享福了?”
秦彬放下扫帚,垂首躬身,沉默不语。他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火上浇油。
李德全踱步上前,靴尖故意踢了踢墙角一堆刚拢好的积雪,将其踢散,弄污了一片刚露出的青石板。
然后,他目光一转,落在秦彬那双因连日劳作和冻伤而更加粗糙皲裂的手上,以及那件洗得发白、却依旧保持整洁的赭衣上。
“哟,”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语调夸张,“这手,这衣裳……倒还像是那么回事。
看来,到底是读过几天书的人,跟那些粗鄙蠢货就是不同,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讲究个‘体面’?”这话里的毒刺,淬着多年的怨毒和轻蔑。
秦彬依旧沉默,如同未曾听闻。
李德全似乎觉得无趣,脸色一沉,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威严:“咱家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陛下让你读书,是恩典,是让你反省己罪,不是让你真把自己当回事,做起那清秋大梦!”
他猛地提高声调,尖利刺耳:“来人!”
小栗子赶紧上前:“奴才在!”
“看来是活儿太轻省了,让他生了懒筋!”李德全指着被踢散的雪堆,“把这院里,连同门外那段宫道,给咱家重新扫过!要一尘不染!若是让咱家看见半点雪沫子,”他冷笑着看向秦彬,“今晚,乃至明晚的饭食,我看也就省了!”
“嗻!嗻!”小栗子连声应道,转而对着秦彬厉声呵斥,“听见没有?还不快动手!仔细你的皮!”
李德全冷冷地瞥了秦彬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脚底下的泥。
然后,他揣好手炉,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转身慢悠悠地走了。院门并未关上,仿佛刻意留着,好让寒风尽情吹入。
小栗子赔笑着送出门外,直到李德全走远,才转回身,脸上笑容瞬间收起,变得凶恶而不耐烦,将一股邪火全撒在秦彬身上:“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总管的话吗?快扫!扫不干净,有你好看!”
秦彬默然拾起扫帚。手指因寒冷和用力而僵硬刺痛。
他重新开始清扫那被故意弄脏的地面,一下,又一下。阳光照在他身上,没有温度,只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更长,更单薄。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又一次提醒:他的一切,皆在他人掌控之中。
所谓的“恩典”,随时可以收回,并化作更沉重的屈辱,碾压下来。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扫帚划过地面的痕迹上,眼底深处,却有一簇比之前更加冰冷的火焰,悄无声息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