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废弃库房归来,秦彬周身的气息愈发沉凝。
那种沉默不再是纯粹的麻木,而是掺入了一种极沉重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汹涌。
他依旧每日完成那些琐碎而卑微的劳役,扫洒庭院,清理宫道,偶尔被指派去擦拭那些故纸堆上的积尘。
只是动作间,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滞重,仿佛每一个简单的举动,都需耗费莫大的心力。
时节悄然流转,虽仍是严冬,但空气中那股砭人肌骨的酷烈寒意,似乎稍稍缓和了些许,偶尔甚至有微弱的、带着湿意的南风拂过宫墙檐角,带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遥远春天的讯息。
这日,秦彬被指派清理乾西五所通往北苑的一段较为宽敞的宫道。
此处虽仍属偏僻,但比他那小院外的永巷要开阔些,偶有负责采办、或是传递无关紧要文书的中低级太监路过。
他正俯身,用粗布擦拭着宫道旁一座石灯座上的浮尘与残雪。
阳光稀薄,照在他低垂的、没什么血色的侧脸上,勾勒出清癯而沉静的轮廓。
尽管身着罪奴赭衣,形容憔悴,但那份刻入骨子里的、经由诗书礼仪浸润过的气质,却难以被彻底的劳役和困苦完全磨灭。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擦拭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某种值得敬畏的物事。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不同的脚步声从宫道另一端传来。并非太监们急促琐碎的步子,也非侍卫们整齐划一的靴响,而是另一种更为沉稳、舒缓的步调,带着一种属于文官阶层的、特有的韵律。
秦彬并未抬头,但身体几不可察地更加紧绷,所有的感官在瞬间提升至极致,如同警惕的兽。
来者渐近。是两位身着青色鹭鸶补子官袍的官员,身后跟着几名随从。
为首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眉眼间带着经年累月埋首案牍留下的倦色,却也蕴藏着不容错辨的睿智与沉静。正是当朝次辅,文渊阁大学士林止砚。
林阁老似乎刚从不远处一处存放历年起居注副本的档房出来,正与身旁的另一位官员低声交谈着什么,眉头微蹙,似是涉及某些繁琐的旧例。
他们的路径,恰好需经过秦彬正在擦拭的石灯座。
随从见状,正要上前呵斥那碍事的罪奴退开,却被林止砚一个极轻微的手势制止了。
林阁老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个身着赭衣、正躬身劳作的清瘦身影上。
他的脚步并未停顿,依旧与同僚低声交谈,但那双阅尽千帆的、深邃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刻尺,在极短的瞬间,将秦彬的状态丈量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了那少年(在他眼中,秦彬依旧只是个少年)过分苍白的脸色,看到了那被寒风皴裂的手背,看到了赭衣下难以完全掩饰的单薄与憔悴。但更吸引他目光的,是秦彬那份异乎寻常的沉静。
那不是麻木不仁的死寂,而是一种经历过巨大摧折后、将万般情绪强行敛入深处的、令人心惊的隐忍。那擦拭的动作,专注而沉稳,甚至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残存的“敬”意。
林止砚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数年前琼林宴上,那个身着进士服、英姿勃发、言谈清雅、引得先帝也颔首称赞的年轻探花郎。
那时的秦彬,眉眼飞扬,才华横溢,是京城最耀眼的新星,是秦岳那老家伙的骄傲。
而如今……
巨大的反差,让这位素来以持重冷静著称的老臣,心头也不禁猛地一刺,泛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惋惜、慨叹、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还有更深沉的、对朝局风云变幻、帝王心术难测的无力感。
他与秦岳虽非至交,政见亦不尽相同,但同朝为官数十载,深知其为人刚直,绝非通敌叛国之辈。秦家之事,疑点重重,其中冤屈,明眼人皆能窥见一二。
然陛下雷霆之怒,陆承恩手段酷烈,无人敢置喙半分。
他所能做的,也唯有在陛下偶尔问及时,谨慎地表达几句“还需细查”的含糊之词,旋即被更汹涌的“铁证”与攻讦所淹没。
他的目光在秦彬身上停留了或许只有一息之长,随即便自然地转向了同僚,继续着方才的交谈,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宫人。
然而,在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林止砚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那动作细微得几乎不存在,更像是一声无声的、沉重至极的叹息。
随即,他加快了些许步伐,青色的官袍下摆在微风中拂动,带着属於帝国重臣的威仪与沉肃,渐行渐远。
自始至终,秦彬都维持着俯身擦拭的姿势,未曾抬头,未曾侧目,如同真正的一块顽石。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阳光依旧淡薄,照在他脸上,却显出一种异常的苍白。他垂着眼,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和手中的抹布,良久未动。
林阁老那一眼,虽无言语,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照见了他从云端到泥淖的全部跌宕。
那一声无声的叹息,比任何言语的同情或鄙夷,都更沉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这朝中并非人人都信那“铁案”。但他也更清楚地知道,这份“不信”,在绝对的皇权与恐怖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他重新蹲下身,继续擦拭那座冰冷的石灯座。动作依旧缓慢,依旧专注。
只是那低垂的眼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微光,也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冷硬的、彻骨的清醒。
林阁老那无声的一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秦彬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连日来的自我压抑、旧伤未愈的缠绵痛楚、深埋心底的冤屈与悲愤,以及那日被旧物勾起的、排山倒海般的回忆冲击,终于汇集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回到那间冰冷囚室般的厢房后,彻底爆发。
高热如同地狱之火,一夜之间便席卷了他虚弱的躯体。
这一次,来势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为凶猛。意识迅速被烧得模糊,在滚烫的混沌与短暂的清醒之间剧烈摇摆。
背部的旧伤在高温下发出博动性的、灼烈的疼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其中搅动。
喉咙肿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火焰,带出撕心裂肺的咳嗽,震得他整个胸腔欲裂,却咳不出任何东西,只有无尽的灼痛和血腥气。
他被困在冰冷的板铺上,薄硬的棉被根本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反而因冷汗的浸湿而变得冰湿粘腻,紧贴着皮肤,带来另一重折磨。
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战栗,身体时而如坠冰窟,冷得彻骨;时而又如同被投入熔炉,热的每一寸肌肤都要龟裂开来。
小栗子起初还骂骂咧咧地进来呵斥他咳嗽声太响,扰人清静,但在探手摸到他额头上那骇人的滚烫后,也吓了一跳,嘟囔着“别真死在这儿连累老子”,倒是难得地去禀报了李德全。
换来几句“没用的东西”、“尽会添麻烦”的斥骂和一包药性更猛、却依旧粗劣的退热药材,让小柱子煎了送来。
药汁苦涩刺鼻,效果寥寥。秦彬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沉的谵妄之中。
光怪陆离的噩梦如同跗骨之蛆,纠缠不休。一时是父亲身披沉重枷锁,在诏狱阴暗的通道里回过头来,眼神悲怆而无言,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时又是周澹然那双冰冷无情的凤眸,在无尽的黑暗中凝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豸;一时是陆承恩带着狞笑,将浸透冰水的布巾狠狠覆上他的口鼻;一时又是母亲和姐妹们在抄家那日绝望的哭喊,被呼啸的寒风撕成碎片……
破碎的影像、扭曲的声音、极致的恐惧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将他紧紧缠绕,不得超生。
就在这意识最为模糊、防线最为脆弱的深夜,他仿佛感觉到床榻边似乎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模糊不清,融于浓重的黑暗里,悄无声息。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仿佛本身就是阴影的一部分。
然后,一个极其低哑、含混不清、仿佛隔着厚重水幕的声音,幽幽地飘入他烧得滚烫的耳中:
“……北疆……风雪太大……” “……信……送不出去……” “……名单……要毁掉……” “……小心……身边人……”
话语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如同梦呓,又如同鬼魅的低语。关键词模糊不清,却偏偏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触及了某种巨大秘密的诡异感。
秦彬在高热中挣扎,试图捕捉那些碎片化的字眼,试图看清那黑影的轮廓,但意识如同浆糊,根本无法思考。那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极其遥远,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又仿佛只是他自己高烧产生的幻听。
是梦吗?
一定是梦。
是那些关于父亲、关于冤案、关于边境纷争的混乱思绪,在病中扭曲成的怪诞幻觉。
那低语声持续了片刻,忽又戛然而止。如同从未出现过。
床榻边冰冷空荡,唯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依旧。
秦彬猛地抽搐了一下,从剧烈的呛咳中挣扎着睁开眼。
屋内一片死寂黑暗。对面小栗子的鼾声隐隐传来。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高烧依旧肆虐,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喉咙干痛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是梦…… 他竭力告诉自己,那一定是极度虚弱和高热下的幻觉。那些词语,“北疆”、“信”、“名单”、“身边人”……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他潜意识的恐惧和疑惑投射出的扭曲影像。
然而,那低语的声音是那般真实,那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这死寂的空气里。
若是梦,为何感觉如此真切?
若不是梦……那会是谁?目的何在?是新的、更为诡异的试探?还是……真的有什么人,冒着天大的风险,向他传递某种致命的讯息?
巨大的疑虑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高烧带来的燥热。他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房梁,只觉得一股比高热更令人战栗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涌来,将他紧紧包裹。
虚实之间,界限模糊。
他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看不清前路,也退无可退。
秦彬在高热与寒冷的交替折磨、以及那夜诡异低语带来的惊疑不定中,又煎熬了两日。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因心绪的剧烈动荡和汤药的粗劣而愈发沉重。
大多数时候,他都陷在半昏迷状态,偶尔清醒片刻,也只觉浑身骨架如同散开般剧痛,喉咙肿得几乎难以吞咽,连呼吸都成了耗尽心力的酷刑。
小栗子早已不胜其烦,若非怕担上干系,几乎想将这麻烦直接丢出去。
李德全那边也再无新的指示传来,仿佛任由其自生自灭。
这日黄昏,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又一场大雪似乎正在天际酝酿。小院内死寂无声,唯有秦彬压抑不住的、断续的低咳声从厢房中断续传出,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却与宫内太监截然不同的脚步声。那脚步沉稳、规律,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院门并未被敲响,而是被直接从外面推开。
一道修长挺拔、披着玄色绣金云纹大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迈入院中。
来人并未带着大批随从,只有两名身着寻常侍卫服饰、却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凝如渊的男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外,如同融入了暮色的石雕。
小栗子正缩在屋里烤火打盹,被骤然推开的门惊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待看清来人面容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连一句完整的“万岁”都喊不出来,只能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澹然并未理会脚下抖成一片落叶的小太监。
他的目光,自踏入院中起,便精准地投向那扇半掩着的、透出死寂与病气的厢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