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陡然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飞雪,是锦衣卫明晃晃的绣春刀,是父亲身上沉重的铁链拖过积雪发出的刺耳声响,是母亲和姐妹们的哭喊声被呼啸的寒风撕碎,是周围人群投来的恐惧、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冰冷,刺骨的冰冷,从外到内,冻结了一切。
诏狱的寒冷与记忆中的雪冷重叠在一起,变得更加彻骨,更加绝望。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从短暂的幻象中惊醒。眼前依旧是冰冷的石壁,鼻尖萦绕的依旧是霉臭和血腥。那短暂的温暖回忆,如同锋利的刀刃,反而将现实的残酷对比得更加鲜血淋漓。
喉咙里干渴依旧,胃里因那点馊粥而泛着酸水,带来不适的搅动感。身体因为持续的颤抖而变得更加虚弱,伤口也因这无法放松的紧绷而持续作痛。
睡眠成了一种无法企及的奢侈。
每一次即将陷入昏睡的边缘,都会被一阵更剧烈的寒冷激灵惊醒,或者被背部某个突然的刺痛拉回现实。
他只能在这半昏半醒的状态中煎熬,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忍耐力的极致考验。
偶尔,甬道深处会传来其他囚犯模糊的梦呓或痛苦的呻吟,更加渲染了这夜间的恐怖氛围。
他甚至能听到某种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老鼠在草垫深处或墙角穿梭,这让他不得不保持一丝警惕,尽管身体已经虚弱到连驱赶它们的力气都没有。
后半夜,体温似乎在持续的流失中达到了某个临界点。他开始感觉到一种异常的、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冰冷,仿佛血液都已冻结。
颤抖反而渐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麻木感,如同被浸入冰水中,意识开始模糊,想要就此沉沦下去。
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秦彬猛地警醒,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口腔里再次弥漫开的血腥味让他暂时驱散了那股诱人沉沦的冰冷麻木。
他不能睡过去,他知道,一旦在这种极寒中彻底失去意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强迫自己活动几乎冻僵的手指和脚趾,尽管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如同撕裂般困难。他开始在脑中默诵曾经读过的典籍文章,试图集中那涣散的精神,与这吞噬一切的寒冷和绝望对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圣贤之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但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同于冰冷和痛苦的东西。
他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嘴唇无声地翕动,如同虔诚的信徒诵读经文,寻求一种虚无缥缈的精神力量。
就在这无休止的寒冷、疼痛、昏沉与强行清醒的拉锯战中,远处传来了隐约的梆子声。
天,或许快亮了。
但对于这深埋地底的诏狱而言,黎明并不会带来真正的光明和温暖。只是意味着,新一轮的折磨,或许即将开始。
黎明的微光并未惠及这地底深渊,但某种生物的本能,或者仅仅是狱中作息那微弱的变化所带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和气流改变,提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如果这永无止境的痛苦循环也能被称之为“天”的话。
然而,对秦彬而言,时间已然失去了意义。
持续的高热如同野火,在他体内猛烈燃烧起来。寒冷的感觉逐渐被一种从五脏六腑深处弥漫出的、燥热滚烫的灼烧感所取代。
冰冷的石壁贴上去,竟能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慰藉。但他的额头、脖颈、乃至全身的皮肤,都烫得惊人,如同烧红的炭。
背部的鞭伤在高温下开始发出一种博动性的、更加尖锐的疼痛,仿佛伤口已经化脓,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那里的胀痛。
被水刑伤害过的呼吸道更是肿痛难当,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吸入火焰,呼气则带着灼热的气息,沉重而艰难。
意识被高热搅成了一锅沸腾的、混乱的粥。现实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幻觉与现实光怪陆离地交织在一起。
他时而觉得自己依旧浸泡在那冰冷污臭的水中,布巾死死覆面,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呼吸,绝望地挥舞着手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嘶哑声响。
时而又仿佛回到了秦府被抄没的那一天,漫天的大雪变成了燃烧的灰烬,纷纷扬扬地落下,烫伤了他的皮肤。
他看到父亲戴着沉重的枷锁,回过头来看他,眼神不再是温和与期许,而是充满了无尽的冤屈和愤怒,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他呼喊着什么,但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锦衣卫粗暴的呵斥声。
“……父亲……”他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冤……冤枉……”
这两个字眼微弱得几乎如同气息,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话音刚出口,一丝残存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如同冰针,猝然刺入他沸腾的脑海。
不能说。绝不能。
他猛地咬紧牙关,甚至能听到牙齿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将后续可能涌出的、更加危险的词句死死地锁在了
喉咙深处。剧烈的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高热带来的昏沉,让他获得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冷汗涔涔的清醒。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栅栏外昏黄跳动的火光阴影。
牢房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刚才……他出声了吗?声音大吗?有人听到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灼痛的胸骨,带来一阵阵心悸和眩晕。他屏住呼吸,极力倾听外面的动静。除了远处隐约的、习以为常的沉闷声响和若有若无的呻吟,似乎并无异常。
也许……也许并没有人听见?
然而,这份侥幸心理并未持续多久。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在他再次被高热拖入昏沉混乱的漩涡,意识模糊之际,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停驻。
不是送饭的那个小太监轻浮琐碎的步子,也不是行刑狱卒那种沉重而目的明确的步伐。这个脚步声更稳,更谨慎,带着一种观察和记录的意味。
一双穿着官靴的脚停在栅栏外。来人并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观察里面囚犯的状况。
秦彬在半昏半醒中,隐约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他滚烫的皮肤上游走。他想保持警惕,想伪装,但高烧彻底剥夺了他对身体和表情的控制力。
他只能无力地蜷缩着,偶尔因为痛苦而发出极轻微的呻吟或不受控制的颤抖。
门外的人停留的时间并不长。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向着甬道另一端——很可能是狱吏值守记录的地方——走去。
秦彬在混沌中,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安。那个人……是来做什么的?只是例行巡查?还是……听到了什么?
他想思考,但高热的浪潮再次汹涌而来,轻而易举地淹没了那点微弱的不安。他又陷入了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时而是母亲温暖的怀抱,时而是周澹然那双冰冷审视的凤眸,时而是陆承恩那张带着狞笑的脸……
他不知道,那个离去的脚步声,正走向值班的典狱文书处。一个冷静平板的声音正在低声汇报:“……丙字柒号房,罪奴秦彬,高烧谵语,时有含糊呓语,似涉及‘冤’字……记录否?”
高热如同跗骨之蛆,持续地焚烧着秦彬的躯体和神智。
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一种半昏迷的、混乱痛苦的状态中,时间感彻底消失,只能在短暂的、相对清醒的间隙,凭借身体痛苦的细微变化和牢门外偶尔传来的、规律性的送食动静,模糊地推断又熬过了一轮昼夜。
那点馊粥和冷水,与其说是维持生命,不如说只是吊着他一口气,不让这具还有用处的皮囊过早地腐烂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背部的伤口在高温和污秽的环境下,毫无疑问地恶化了,博动性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和持续,甚至能感觉到有粘稠的液体渗出,将本就板结的衣物进一步粘在伤口上,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可能带来撕扯般的剧痛。
呼吸依旧灼热困难,咳嗽变得更加频繁,尽管他极力压抑,那沉闷而痛苦的声音依旧会在死寂的牢房里响起,每一次都震得他胸腔欲裂,头晕眼花。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烂掉、烧死在这间冰冷石牢的角落里时,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又一次在甬道中响起。
而且,这一次,脚步声直接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铁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推开。
刺目的、相较于牢内昏暗光线显得过分明亮的光线涌入,让秦彬下意识地紧闭了一下刺痛的眼睛。
两名狱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冷漠而粗暴的样子。
“起来!还能动吗?”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喝道,语气里没有丝毫对待病人的怜悯。
秦彬试图移动,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稍微一动便是全身的剧痛和高热带来的眩晕。他挣扎了一下,竟没能立刻站起来。
狱卒显然没有耐心等待。两人上前,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一左一右,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
动作不可避免地狠狠摩擦到背部的伤口,剧痛让他瞬间闷哼出声,额头上渗出大量虚弱的冷汗。他被半拖半架着,带离了这间充斥着他痛苦、绝望和濒死气息的囚室。
他们并没有走向水刑室,也没有去往其他讯问房,而是沿着甬道,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越往外走,光线越亮,虽然依旧昏暗,但已不再是地底那纯粹依赖火把的幽光。
冰冷的、新鲜的空气隐隐约约地渗入进来,虽然依旧混杂着狱中固有的污浊气味,却让秦彬灼痛的肺部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的刺激。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
这是……要放了他?不,绝无可能。
那么,是周澹然终于失去了耐心,要将他拖去某个角落秘密处决?还是……又一次新的、不同形式的觐见或折磨?
未知带来的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极度不适。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试图从狱卒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但一无所获。
他们拖着他,走过了最后一段向上的石阶,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
刹那间,虽然并非户外,但相较于地底牢狱,已然明亮了数倍的光线涌来,让他再次不适地眯起了眼睛。这里的空气虽然依旧阴冷,却不再那么污浊憋闷。
他们似乎处在诏狱的某个地面交接区域。
而前方,那个负手而立、身着麒麟服的身影,赫然便是陆承恩。
陆承恩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上下扫视着几乎无法独立站立、浑身散发着病热和污秽气息、狼狈不堪的秦彬。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残忍的满意。
“看来,这几日的‘静思’,颇有成效。”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在这相对开阔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陛下仁德,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愿你这身硬骨头,还没被彻底泡软。”
他挥了挥手。
两名狱卒会意,架着秦彬,并非走向出口,而是转向另一条通道。
这条通道更干净,两侧甚至有油灯照明,尽头是一间看起来像是临时羁押或准备室的房间。
里面已经备好了一桶冷水——依旧是冰冷的,但至少看起来清澈许多,以及一套干净的、但依旧是罪奴规制的赭色粗布衣物。
“收拾干净些。”陆承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别这副鬼样子再去污了陛下的眼。”
说完,他并未停留,转身离开了。
秦彬被扔在冷水和衣物前。两名狱卒守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寒意。高热中的身体接触到相对清新的空气,反而激起一阵更剧烈的寒战。
他看着那桶冷水,又看了看那套干净的衣物,心中没有丝毫庆幸,只有更深的、沉甸甸的疑虑和不安。
周澹然……再次召见?
在经历了诏狱这几日的“磋磨”之后,在他几乎奄奄一息、神智都不甚清醒的时刻?
这一次,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他艰难地、用颤抖的手,伸向那桶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