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波水冲击在布巾上,巨大的压力和无孔不入的液体瞬间就突破了秦彬本能屏住的呼吸。
冰冷刺骨的水夹杂着细小的杂质,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口腔,甚至冲进喉管。
“呜——!!!”
无法形容的感觉炸裂开来。那不是简单的窒息,而是整个呼吸道乃至头颅内部被冰冷肮脏的液体强行灌入、挤压、充斥的极端恐怖和痛苦。
气管和肺部出于自我保护,剧烈地痉挛起来,试图将入侵者排出,但更多的水还在不断浇下!
布巾紧密地贴合着,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水流不断,空气完全被隔绝。
求生的本能疯狂地敲击着每一根神经,命令他呼吸,但每一次试图吸气,带来的都是更多冰冷污秽的液体,直冲肺叶深处。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挣扎,被固定的手腕脚踝因巨大的力道而与皮索摩擦,瞬间添上新的血痕。
背部撕裂的伤口在剧烈的扭动中再次崩裂,鲜血渗出,与冰冷的污水混合在一起。
胸膛如同风箱般疯狂起伏,却得不到一丝空气,只有无尽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液体。
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爆开一片混乱的、缺氧的血红色和炫目的白光。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一切外界声音,只剩下自己胸腔内绝望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咽和轰鸣的心跳声。
意识开始模糊,濒死的恐惧如同巨手攫住了他的灵魂……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被那片冰冷的黑暗吞噬时,布巾猛地被扯开。
“咳!咳咳咳——呕——!”
空气猛地涌入灼痛炸裂的气管,引发一阵根本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和干呕。
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鼻腔和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污水混合着胃里的酸水从口鼻中不受控制地溢出,淌过下颌,滴落在刑凳上。
肺部如同被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啰音般的哮鸣。他浑身湿透,剧烈地颤抖,眼泪和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然而,喘息未定,甚至来不及看清施刑者脸上可能存在的狞笑,那条死亡的湿布再次覆盖上来。
冰冷肮脏的水流再次倾泻而下……
如此反复,循环往复。
每一次布巾揭开那短暂几息的、珍贵却痛苦万分的喘息,都成了下一次更长、更难以忍受的溺毙过程的前奏和折磨。
意识在清晰的痛苦和模糊的混沌之间反复拉锯。时间感彻底消失,仿佛这种极致的痛苦已成永恒。
狱卒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说不说?……陛下要什么?……书信……印鉴……”
问题变得支离破碎,含义模糊不清。秦彬的意志力在生理本能的疯狂冲击下,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崩毁的堤坝。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任何对方想听的话,只求能换取一口真正纯净的空气。
但最终,残存的理智和那股深植于骨髓的、不愿向仇敌屈服的倔强,死死地扼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他始终没有吐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词句,只有在布巾掀开的间隙,发出无法控制的、野兽垂死般的剧烈咳喘和呜咽。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这样循环,当布巾再次被扯开时,秦彬的咳嗽已经变得极其微弱,身体不再剧烈挣扎,只是间歇性地抽搐着,瞳孔有些涣散,对外界的反应变得迟钝。
呕吐物和污水涂满了他的脸颊和脖颈,模样凄惨至极。
一名狱卒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皱了皱眉:“妈的,真不经弄,别真断了气。”
另一人嗤笑:“指挥使大人说了,陛下有旨,不能让他死。泼醒,今天差不多了。”
又一瓢冰冷的水,这次直接泼在他的脸上,激得他身体猛地一颤,意识被强行拉回些许。
皮索被解开。他被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刑凳,扔回那间黑暗冰冷的囚室。
身体接触到潮湿的草垫时,他几乎立刻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但肺部和水呛的灼痛,以及无处不在的寒冷,又让他无法真正沉睡,只能在痛苦的深渊边缘无力地漂浮。
这一次,狱卒离去后,似乎遗忘了什么。牢房的门被牢牢锁死,甬道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那碗平日里会在某个固定时辰、粗暴地塞进来的、散发着馊味的稀薄粥食,没有出现。连同那只破边瓦罐里,那一点点勉强能润湿干裂嘴唇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冷水,也消失了。
饥饿和干渴,这两种人类最原始的痛苦,开始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蔓延开来,加入到寒冷和伤痛的行列,共同啃噬着秦彬所剩无几的精力。
最初的几个时辰,背部的剧痛和肺部呼吸时依旧残留的灼痛与湿啰音,尚且是主导性的痛苦。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在这彻底失去昼夜更替、唯有火把光影微弱变化提示时间流动的深渊里——胃囊的空虚感开始变得越来越尖锐,如同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用力攥紧、扭转。
那不再是单纯的感觉,而是一种持续的、磨人的抽搐,从腹部深处蔓延至全身,引发一阵阵虚弱的冷汗和头晕目眩。
喉咙里的干渴感更是如同点燃了一把火,从嘴唇开始,一路烧灼下去,所经之处,黏膜变得干枯发黏,每一次吞咽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和痛苦,因为根本没有唾液可以吞咽,只能摩擦着干燥刺痛的喉管,带来更强烈的灼烧感。
他蜷缩着,试图用睡眠来逃避,但极度的不适和生理需求的强烈信号让睡眠成为一种奢望。即使偶尔因极度疲惫而陷入短暂的昏沉,也会很快被胃部的绞痛或喉咙冒烟般的渴求惊醒。
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他开始出现一些短暂的幻觉。
有时仿佛闻到母亲小厨房里刚刚出炉的、带着甜香的桂花糕的热气;有时又仿佛听到冰块坠入酸梅汤里那清脆的“叮咚”声,甚至能想象出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玉碗中荡漾的诱人光泽……
这些往昔寻常无比的细节,此刻回想起来,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遥不可及的美好。
而现实中,只有牢房里挥之不去的霉臭和血腥味,只有身下潮湿冰冷的草垫,只有喉咙里如同含着沙砾般的刺痛。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甚至已经渗出细微血丝的嘴唇,试图汲取一丝湿润,但舌头同样干燥粗糙,摩擦只会带来更多的刺痛和更强烈的渴求。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牢房角落里那片始终湿润深色的地面,那里或许渗透着某种不明来源的、甚至可能混合着污物的水汽。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想爬过去,舔舐那片湿冷的地面。
但残存的、属于“秦彬”而非“罪奴”的理智和尊严,死死地压住了这股冲动。他猛地闭上眼,将脸埋入臂弯,身体因这种内在的激烈对抗而微微颤抖。
饥饿感也在持续升级。从最初的抽搐,变成一种持续的、令人心慌意弱的空虚感,仿佛整个腹腔都被掏空了,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胃酸似乎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开始腐蚀胃壁,带来一阵阵酸涩的灼痛。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肠胃因空乏而发出的、细微的咕噜声,在这死寂的牢房里显得异常清晰。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咙的干痛,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背部的伤口和空乏虚弱的身体。
寒冷、伤痛、饥饿、干渴……这些痛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一点点地消磨他的体力,也一点点地侵蚀他的意志。
他变得比之前更加虚弱,意识也时常涣散。有时会莫名想起少年时读过的《礼记》,“啜菽饮水尽其欢”,当时只觉得是描述孝子清贫,如今方知,能有一豆一水,已是何等极乐。
有时又会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套精致的紫砂茶具,父亲是如何耐心地教他如何温壶、沏茶、品茗……茶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而现实是喉咙里如同火烧。
这种缓慢的、持续性的消耗,比起激烈的酷刑,另有一种绝望的意味。
它让你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和意志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无可挽回地一点点流逝。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一天?两天?他已经无法判断。
嘴唇因为极度干燥而裂开更多的血口,每一次微小的张合都带来撕裂般的疼。胃部的绞痛似乎变得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全身的、深入骨髓的虚弱感,连抬起手指都觉得费力。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无声无息地渴死或饿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时,牢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那规律而沉重的狱卒的脚步声,而是更轻微、更琐碎一些的。
一个小太监提着一个粗糙的木桶,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
他并没有打开牢门,只是通过栅栏下方一个狭窄的、只能容碗通过的缺口,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故意地,先推进来半碗浑浊不堪、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然后又递进来一个小小瓦罐,里面是少许清水。
食物的气味——即使是馊了的——和水的出现,瞬间刺激了秦彬几乎麻木的感官。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呜咽,那是极度干渴下本能的声音。
那小太监看到了他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与他年龄不符的讥诮表情,故意用手在瓦罐口晃了晃,才慢吞吞地推进来。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提起木桶,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秦彬几乎是匍匐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挪到栅栏边。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瓦罐。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极其珍惜地抿了一小口水。
冰冷、带着浓重土腥和异味的水流过如同着火般的喉咙,那感觉并非舒爽,反而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和收缩,但他依旧如同品尝甘霖般,极其缓慢地让那点水滋润着口腔和喉管。
喝了几小口后,他才开始对付那半碗冰冷的、散发着酸馊气的粥。
他用手指——因为没有任何餐具——一点点地刮起那粘稠冰冷的糊状物,送入口中。味道令人作呕,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胃部因为突然接收到食物(即使是这样的食物)而一阵痉挛。
他吃得很慢,很艰难,每一口都混合着屈辱和求生的本能。
他知道,这并非结束。这只是维持他不死的手段,是为了下一次更残酷的“勘问”积蓄一点点可怜的体力。这点食物和水,不过是让他从死亡的边缘暂时退回几步,却永远无法触及“活着”的真正边缘。
那半碗馊粥和少许冷水提供的能量微不足道,如同投入冰湖的一粒小石子,仅仅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寒冷和虚弱吞噬。
夜——如果这地底深处永恒的昏暗也能被称为“夜”的话——更深了。
甬道墙壁上火把的光晕似乎也变得愈发黯淡摇曳,将栅栏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寒冷变本加厉。地底的阴湿之气仿佛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钻透那件始终未能干透、冰冷粘腻地贴在身上的单薄赭衣,直接沁入皮肉,钻进骨髓。
背部的鞭伤在低温下,疼痛变得迟钝,却转化成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被无数细冰针持续扎刺的酸麻和僵硬。
被水刑侵害过的肺部更是脆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冷痛,引得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又怕牵动背上伤口,只能极力压抑,发出闷闷的、痛苦的轻哼。
他蜷缩在角落里那堆潮湿霉烂的稻草上,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环抱住身体,试图保存一点点可怜的体温。但这点努力完全是徒劳。
寒冷如同无形的巨兽,将他彻底包裹,贪婪地吸取着他体内最后一丝热气。
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低温下紧绷、颤抖,这种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寒战消耗着他本就濒临枯竭的体力。
意识在寒冷的折磨下变得飘忽不定。往事如同被惊动的幽灵,纷纷从记忆的深渊里浮起,乘虚而入。
他仿佛又回到了秦府那间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的书房。红泥小炉上坐着咕嘟冒泡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窗棂上精致的雕花。
父亲秦岳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家常的深色儒袍,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手持书卷,偶尔抬眼看他,目光温和而带着期许。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香,还有母亲亲手做的梅花糕那清甜的香气……那是何等的安宁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