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桶冷水的“洗礼”,与其说是清洗,不如说是一场附加的、更为清醒的刑罚。
冰冷刺骨的水泼洒在滚烫的皮肤上,激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收缩,高热带来的昏沉被强行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无处不在的战栗和疼痛。
背部的伤口遇水,如同被重新撕裂,痛楚清晰地博动着,提醒着他那未曾愈合的创伤。粗糙的布巾擦拭过身体,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新的不适。
换上那套虽然干净却依旧标志着罪奴身份的赭色粗布衣时,动作因虚弱和疼痛而变得笨拙迟缓,守在门口的狱卒投来不耐烦的冰冷目光。
他没有得到任何食物或饮水来恢复体力,只是被粗暴地重新架起,拖离了诏狱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范围。
再次行走在宫墙夹道中,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他刚刚被冷水激过的、依旧湿漉漉的发梢和脸颊,与诏狱内的阴湿沉闷形成了另一种极端的对比。
身体的极度虚弱使得他几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行走,大部分重量都依托在两名架着他的太监身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飘忽而无力。
然而,相较于上一次被带入静思斋时那种对未知的、沉重的恐惧,此刻秦彬的心中,更多的是一种被高热和痛苦煎熬后的麻木,以及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沉寂。
诏狱的几日,如同在炼狱边缘走了一遭,极大地磨损了他的生气,却也某种程度地磨钝了尖锐的恐惧。周澹然还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无非是更多的折辱,或是最终的死亡。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已无法在他那被痛苦填满的、近乎枯竭的心湖中激起更大的波澜。
再次被带入那座熟悉的殿阁——静思斋。室内依旧温暖,银炭在兽炉中安静地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龙涎香和书墨的气息。
这一切奢华与宁静,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污秽、血腥、充斥着惨叫和绝望的世界,形成了如此荒谬而残酷的对比。
他被丢弃般扔在殿中央厚软的地毯上。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力气自行跪稳,几乎是伏倒在地,只能用微微颤抖的手臂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剧烈地喘息着。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清晰的、嘶哑的杂音,呼气则喷出灼热的气息。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黏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更显狼狈。
周澹然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似乎正在批阅奏折,朱笔悬停,并未立刻抬头。明黄色的袍袖垂落,勾勒出沉稳的线条。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秦彬无法完全压抑的、粗重艰难的呼吸声,以及银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帝王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政务之中,忘记了脚下还伏着一个刚从鬼门关被拖回来、奄奄一息的罪奴。
这种刻意的忽视,这种将人视若无物的姿态,比直接的呵斥更令人感到卑微和压抑。
秦彬垂着眼睑,目光落在眼前地毯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路上,意识因为高热和虚弱而有些涣散。
身体的痛苦是如此的鲜明而具体,反而使得周遭这富丽堂皇的一切,包括那至高无上的帝王,都变得有些虚幻而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朱笔被轻轻搁在笔山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
周澹然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地毯上那团微微颤抖的赭色身影上。
他的视线缓慢地扫过秦彬湿漉漉的、紧贴颈侧的发梢,扫过他因剧烈喘息而不断起伏的、单薄得可怜的肩背,扫过他撑在地毯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依旧控制不住颤抖的手。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之前那种明显的、带着玩味的探究。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看不出情绪的审视。
“看来,”周澹然开口了,声音平稳淡漠,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几日诏狱的‘静思’,并未让你想起什么新的东西。”
他的语气甚至没有疑问的语调,平淡得令人心寒。
秦彬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痛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难以听清:
“罪奴……愚钝……不知……陛下……还想问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痛的气管中硬挤出来,带着血沫和破碎的气息。
周澹然微微倾身,手肘撑在书案上,十指交叉,抵住下颌。这个动作让他靠得更近了些,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寒潭,牢牢锁定了秦彬。
“不知?”他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诮,“是真不知,还是……依旧冥顽不灵?”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剖开秦彬虚弱不堪的皮囊,直刺入那最深处的灵魂,看看里面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或者,究竟是真的空无一物。
“北镇抚司的奏报,说你高烧呓语时,似乎……吐出过些别的字眼。”周澹然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一块冰,猝然投入秦彬因高热而几乎沸腾的意识中。
秦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僵!连艰难的喘息都瞬间停滞了半秒。
呓语?他说了什么?是……“冤枉”?还是……“父亲”?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几乎忘了身上的剧痛和高热,残存的理智疯狂地叫嚣着危险。诏狱里果然有记录。甚至直达天听。
他猛地抬起眼,第一次主动地、近乎仓惶地看向周澹然。
因为高烧,他的眼周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显得有些涣散和脆弱。
“罪奴……高烧……神志不清……”他急急地、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声音愈发嘶哑难辨,“胡言乱语……自己亦不知……所言为何……求陛下……明鉴……”
因为急切和恐惧,气息一时未能接上,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肩背的伤口被牵扯,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蜷缩在地。
周澹然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咳,看着他因痛苦和恐惧而狼狈不堪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令人捉摸不透。
直到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周澹然才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开口:
“是胡言乱语……还是,终于吐露了……真心?”
秦彬的咳嗽声在空旷的殿内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破碎的、拉风箱般的喘息。
周澹然那句冰冷的问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连喘息都变得小心翼翼。他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柔软的地毯,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冷意来镇住因高烧而滚烫的额角,以及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悸。
“真心……”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他的真心,便是那滔天的冤屈和刻骨的仇恨,但这些,能说吗?敢说吗?说出来,不过是更快地迎来毁灭,甚至可能牵连到那些或许还在暗中关注、心存疑虑的人。
他必须咬死那是高烧下的无意识呓语。除此之外,任何多余的辩解和情绪流露,都可能被眼前这位多疑的帝王捕捉、放大,成为新的罪证。
于是,他不再试图解释,只是将身体伏得更低,用一种极度虚弱和顺从的姿态,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辩白:“罪奴……昏沉……实不忆……所言……求陛下……恕罪……”
声音微弱,带着高烧病人特有的沙哑和气短,听起来倒真有几分神志不清的意味。
周澹然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脚下那团赭色的、因为病痛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影。
那双深邃的凤眸中,情绪变幻莫测,最终沉淀为一种看不出喜怒的、深沉的平静。
他确实看到了秦彬那一刻无法掩饰的仓惶和恐惧。这反应,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又像真的只是病人受到惊吓的本能。
呓语的内容模糊,北镇抚司的记录也语焉不详,难以作为确凿的证据。
继续用刑?陆承恩的手段他清楚,再下去,恐怕真的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了。而这,目前并非他所愿。
他似乎……暂时失去了对这罪奴继续施加肉刑的兴趣。或者说,他换了一种思路。
良久,周澹然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犀利的质问从未发生过。
“看来,诏狱的火候,还是差了些。”他似是而非地评价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光滑的桌面,“既如此,便换个地方,慢慢想。”
秦彬的心猛地一提。换个地方?又是哪个更不堪的魔窟?
然而,周澹然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李德全。”皇帝扬声唤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外阴影处的太监总管立刻躬身小步趋入,毕恭毕敬:“奴才在。”
“将秦彬安置到乾西五所那边,寻个僻静的空院子。”周澹然的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吩咐处理一件多余的摆设,“拨两个人过去看着,一应份例,按罪奴规制。让他负责些宫苑洒扫、书籍整理之类的杂役。”
李德全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但立刻便被绝对的顺从所取代:“嗻!奴才遵旨。”
别说李德全,就连伏在地上的秦彬,也几乎以为自己因高烧出现了幻听。
乾西五所?
那是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一片相对偏僻的宫苑,多是些不得宠的低等妃嫔或是闲置老宫人所居,亦或是用来堆放些杂物旧档。
比起阴暗潮湿、酷刑不断的诏狱,那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优待”了。虽然依旧是罪奴身份,做杂役,被看管,但至少……离开了那个人间地狱?
巨大的反差让秦彬一时无法反应,只是愣愣地伏着,连谢恩都忘了。
周澹然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谢恩。吩咐完毕,他便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奏折上,仿佛眼前已无此人。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上前,对秦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走。两名原本架他进来的太监也上前,再次将他搀扶起来。
退出静思斋的过程,秦彬的意识依旧是浑浑噩噩的。
寒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了他,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刺骨难耐。他被半扶半拖着,离开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阁,向着皇宫西北角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宫墙巍峨,殿宇森森。偶尔有路过的宫人太监,看到被太监搀扶、身着赭衣、脸色惨白如鬼、行走踉跄的秦彬,无不投来或好奇、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然后迅速低下头避开。
秦彬垂着眼,对此视若无睹。他的身体依旧沉浸在剧烈的痛苦和高热的灼烧中,每一步都牵扯着背部的伤口,呼吸艰难。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确认的……松动?
周澹然到底想做什么?打一棒子,给一颗看似甜实则不知包裹何物的枣?
将他放在一个相对宽松却依旧严密的监视环境下,是觉得刑讯无法奏效,改用怀柔(如果这能称得上怀柔的话)策略?或是将他当作一个钓饵,期望能引出些什么?
无论如何,离开诏狱,总归是活下来了。
只要活着,就还有……也许还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可能。
乾西五所果然偏僻。越往西北走,宫墙似乎愈发显得陈旧,琉璃瓦的颜色也不再那么鲜艳夺目,巡逻的侍卫也变得稀疏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冷清和萧索的气息。
李德全将他带到一处小小的、略显破败的院落前。院门上的朱漆有些剥落,门环锈迹斑斑。
推开院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铺着青石板的庭院,角落里种着一棵半枯的老槐树,枝桠光秃秃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正面是三间低矮的厢房,门窗紧闭,看上去久未有人居住。
“以后,你就住这儿。”李德全停下脚步,用他那特有的、尖细而带着一丝刻薄的腔调说道,目光扫过秦彬狼狈的样子,毫不掩饰其中的嫌弃,“左边那间归你。右边是看守你的小太监的住处。中间堂屋堆放些杂物,未经允许,不得擅动。”
他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中的一个,看起来机灵却带着油滑气的:“小栗子,以后你就负责看着他。有什么异动,立刻禀报咱家。”
又对另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些的说:“你,去内务府领些罪奴的日用和被褥来,再弄点清水和伤药。”
名叫小栗子的太监连忙躬身应“嗻”,眼神却偷偷打量着秦彬,带着审视和算计。另一个小太监则应声快步离去。
“陛下的恩典,让你能喘口气。”李德全转向秦彬,语气转冷,带着警告的意味,“咱家劝你放明白些,安分守己地干活,别再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否则……哼,诏狱的门,可一直为你开着呢!”
说完,他像是多待一刻都嫌脏了地方,拂尘一甩,转身带着另一个随从太监离开了。
院门被关上,并从外面落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秦彬独自站在空旷冷清的小院里,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
他看着这处狭小、破败、却暂时属于他(或者说囚禁他)的方寸之地,看着那棵枯寂的老树,听着远处宫墙外隐约传来的、模糊的更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