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暖的、充斥着龙涎香气的静思斋,到阴森寒冷的北镇抚司诏狱,仿佛是从九霄云端直坠阿鼻地狱。
秦彬被两名侍卫粗暴地拖行着,穿过一道道重兵把守、越来越昏暗潮湿的通道。
皇家宫殿的辉煌和威严被彻底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血腥、霉烂、污秽以及一种绝望恐惧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牢狱的气息。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只有墙壁上零星插着的火把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沾满不知名污渍的石板路。
空气冰冷刺骨,却带着一种黏腻的湿意,贴在皮肤上,钻入衣缝,比掖庭的冰水更让人感到不适。
两侧的牢房深不见底,隐约可见扭曲的黑影和听到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有时会突然爆发出凄厉的惨叫或含糊不清的咒骂,但很快又会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只余下若有若无的呻吟和哭泣,如同鬼魅的呓语,折磨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这里就是诏狱。大明王朝最黑暗、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所在。无数官员显贵在此人间蒸发,无数冤魂在此徘徊不散。
秦彬的心沉到了谷底。周澹然果然没有丝毫手软。所谓的“严加勘问”,等待他的将是比掖庭残酷百倍的折磨。
他被带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区域,这里的牢房似乎是单独隔开的。
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军官迎了上来,接过侍卫递来的公文,扫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秦彬,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轻蔑和了然的狞笑。
“就是他?秦家的那个小子?”军官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石头,“指挥使大人已有吩咐,跟我来。”
他被推搡着进入一间狭小的石室。室内空空荡荡,只有墙壁上挂着几样样式奇特、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地上和墙壁上深褐色的、无法洗净的斑驳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的故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那军官并不急于用刑,只是绕着秦彬走了一圈,如同打量砧板上的鱼肉。
“小子,到了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他慢悠悠地说道,从墙上取下一根黝黑的、带着倒刺的皮鞭,在手里掂了掂,“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咱们弟兄们自然得好好‘伺候’。”
皮鞭划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厉响,带起的风刮过秦彬的脸颊。
“说吧,”军官凑近了些,嘴里喷出令人不适的蒜臭和酒气,“陛下想知道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也少受些皮肉之苦。咱们也好交差,是不是?”
秦彬紧闭着嘴,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
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或者不说,这场酷刑都无法避免。周澹然要的不是答案,或许只是一个态度,一个彻底摧折他傲骨的过程。
见他不语,军官失去了耐心,脸上狞笑一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残忍。
“不识抬举!”
话音未落,那带着倒刺的皮鞭已经挟着风声,狠狠地抽在了秦彬的背上。
“啪!”
一声脆响,单薄的赭衣瞬间破裂,皮开肉绽!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炸开,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同时刺入。秦彬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险些栽倒在地。
还不等他缓过气,第二鞭、第三鞭接踵而至。
鞭子如同毒蛇,精准地啃噬着他的背部、肩胛、手臂。每一次落下,都带来新的撕裂般的痛楚。
倒刺钩拉起皮肉,带来二次伤害。
很快,他的后背便一片血肉模糊,温热的血液渗出,浸透了破碎的衣物,粘腻地贴在伤口上,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秦彬咬紧牙关,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他强迫自己不发出惨叫,将所有的声音死死锁在喉咙里,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无法控制地溢出。
他的身体在鞭挞下剧烈地颤抖,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滚落,模糊了他的视线。
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淹没他的神智。但他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回响着父亲曾教导过的话:“彬儿,愈是危难,愈需镇定。匹夫之怒,徒取祸耳。”
不能怒,不能喊,不能求饶。
他必须忍。
不知抽了多少鞭,那军官似乎有些累了,停下了手,喘着粗气骂道:“妈的,还真是块硬骨头!”
秦彬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意志力强撑着。背后的剧痛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阵眩晕。
这时,石室的门被推开,另一个声音响起,阴冷而熟悉。
“王千户,这就累了?”
秦彬艰难地抬眼看去,只见陆承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一身麒麟服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鸷。
他正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秦彬血肉模糊的后背,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那王千户连忙躬身行礼:“指挥使大人!您怎么来了?”
陆承恩踱步进来,瞥了一眼墙上的刑具,淡淡道:“陛下交代的差事,本官自然要来看看。”他走到秦彬面前,用靴尖踢了踢秦彬几乎无法支撑的小腿。
“秦公子,这诏狱的滋味,如何?”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嘲讽,“比起你父亲享受的,这才不过是开胃小菜。”
秦彬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陆承恩,那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几乎要喷薄而出。
陆承恩对上他的目光,非但不怒,反而笑了,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恨我?可惜啊,你现在只是一条匍匐在地的狗。本官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他凑近秦彬,压低声音,如同恶魔低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陛下有旨,‘别让他死了’。所以,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玩。”
他直起身,对王千户吩咐道:“陛下要的是‘勘问’,不只是皮肉之苦。给他换个地方,‘好好’伺候着,务必让他……想起些什么该想的东西。”
“是!卑职明白!”王千户躬身应道。
陆承恩最后看了一眼因疼痛和仇恨而微微痉挛的秦彬,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随即,秦彬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架了起来,拖出了这间行刑室,走向通道更深处,那一间间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牢房。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外界微弱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生机。
黑暗在这里并非单纯的缺乏光线,它是一种具有重量和质感的、粘稠得令人窒息的存在。
它紧紧包裹着囚室里的一切,渗透进秦彬身上那件早已被冷汗、血污和牢狱污秽浸透的赭色单衣,钻入他每一次因寒冷和疼痛而不自觉的细微战栗。
冰冷,并非来自外界气温的骤降,而是从身下那粗糙潮湿、散发着霉烂和腐朽气息的草垫深处弥漫出来,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贴着皮肤蜿蜒游走,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这股阴寒与背上那一道道皮开肉绽、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般的鞭伤形成了一种极端残忍的对抗,冰与火在他的躯体内疯狂撕扯,将他的感官神经折磨得濒临断裂。
秦彬将自己尽可能地蜷缩起来,缩进石墙与角落那最深邃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无处不在的注视和即将到来的未知恐惧。
诏狱的石墙厚实无比,却依然无法完全隔绝远处刑讯室内传来的声音。
那并非持续的惨叫,而是某种更加令人心悸的、间歇性的沉闷撞击声,像是重物击打囊袋,又或是铁器与某种坚韧之物摩擦的令人牙酸的涩响。
偶尔,会有一两声极度压抑后终于崩溃的、不似人声的哀嚎尖锐地刺破死寂,但很快又如同被掐断了脖子般戛然而止,留下的,是更深沉、更广袤的寂静,以及回荡在每条甬道里、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呻吟,如同地狱深处冤魂永不超生的呓语。
空气是凝固的毒药。霉变的稻草、便溺的臊臭、久未清洗的身体散发出的酸腐气、还有那最浓烈、最无法忽视的、甜腻中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它们并非独立存在,而是早已混合、发酵,凝结成了一种几乎可以用舌头尝到的、实质般的绝望滋味,顽固地附着在口腔上颚和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生理极限的挑战。
秦彬试图运转思维,那被剧痛和严寒反复蹂躏得几乎麻木的大脑。他想思考周澹然此举更深层的意图,是想彻底摧毁他的意志,还是真的怀疑父亲留下了什么?
陆承恩那句“慢慢玩”背后,藏着多少恶毒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甚至试图去想一线生机,但那念头如同风中残烛,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和痛苦吞没。意识像一盘散沙,难以聚集,唯有无尽的痛楚和冰冷的恐惧是如此清晰而具体。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或许过去了很久,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
终于,那预示着灾难的、沉重而规律的靴底叩击石地的声音,还是无可避免地在甬道中响起。
咚…咚…咚…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屠夫走向牲口般的冷漠和必然性。声音由远及近,最终,精准地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铁锁链哗啦啦的碰撞声刺耳地响起,是开启地狱之门的锁钥。牢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拉开,摩擦着石地,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
两名狱卒的身影堵塞了门口本就微弱的光线。他们的面容在甬道火把跳动的昏黄光晕下显得模糊而扭曲,只有魁梧的身形和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臭和血腥的暴戾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没有言语,沉默有时比咆哮更令人恐惧。他们径直踏入这方狭小的囚笼,粗糙的手掌如同铁钳,一左一右,毫不费力地将秦彬从地上拖拽起来。
动作牵动了背部的伤口,那一瞬间爆裂开的剧痛让秦彬眼前猛地一黑,五彩斑斓的幻觉碎片在视网膜上炸开,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他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
牙齿深深陷入早已破损的下唇,旧伤裂开,一股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这尖锐的刺痛反而暂时拉回了他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他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哼死死地锁在了喉咙深处。
他被拖行着,双脚虚软地擦过冰冷潮湿的石板地面。
并非走向白日里那间陈列着各种狰狞铁器的正式讯问室,而是拐入了一条更窄、更深的岔道,最终被带入一间更为低矮压抑的石室。
这里的空气更加浑浊,水汽混合着血腥和污物发酵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石室中央,放置着一张造型古怪、表面被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反光的木台,它微微向一端倾斜。
旁边放着一只硕大的、边缘破损的木桶,桶沿搭着几条颜色暗沉、质地僵硬、沾满可疑污渍的布巾。
墙壁上嵌着锈迹斑斑的铁环,地上有不易察觉的、通向墙角的浅浅水槽。
无需狱卒说明,一种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毛骨悚然的恐惧,如同冰河里突然窜出的毒蛇,瞬间缠紧了秦彬的心脏,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认得这东西,或者说,他曾在某些隐秘的传闻和记载中,听说过它的恐怖——刑凳,和那只硕大的水桶,这是水刑的器具!
一名狱卒将他像扔破布袋一样摔在那冰冷坚硬、沾满前囚者血泪和绝望的木台上。
另一人熟练地用浸过水的、坚韧的皮索将他的手腕和脚踝死死固定在台子特定的凹槽和铁环上。
倾斜的角度让他头部立刻低于脚部,血液因重力而微微涌向头部,带来一种胀闷不适感,更是一种将所有脆弱要害彻底暴露于施刑者掌控之下的、极具羞辱和恐惧的姿势。
另一名狱卒从木桶中舀起一大瓢水。
那水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浑浊的灰黑色,水瓢提起时,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悬浮物和沉淀物,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腥臭和霉烂的气味,显然绝非干净的饮水,很可能是反复使用甚至是从某个污秽角落收集而来的。
“小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拿着水瓢的狱卒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板牙,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漠然的残忍,“陛下想知道什么,现在痛痛快快说出来,爷们儿省事,你也少遭点罪。这‘品泉’的滋味,可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秦彬的瞳孔因恐惧而微微收缩,但他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浓密却沾染了污迹血痕的长睫毛,在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失去颜色的、倔强而绝望的直线,用沉默做出了最终的回答。所有的挣扎和呼喊在此刻都是徒劳,只会满足施暴者病态的观赏欲。
他只能将自己缩进灵魂最深处,试图筑起一道无形的壁垒,来抵御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狱卒啐了一口,不再多言。那条脏污冰冷、浸透了秽水的布巾,如同一条滑腻恶毒的水蛇,猛地覆盖上了秦彬的口鼻。
瞬间,视觉和呼吸被同时剥夺。世界陷入一片令人恐慌的、湿冷的黑暗。那布巾上的恶臭直接钻入鼻腔,引发强烈的生理性反胃。
紧接着,冰冷、肮脏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