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事。
我生于江南,那地方的柳絮都比别处的更有心气儿,纷纷扬扬不肯落地,非要往高处、往云里去。
四岁开蒙,是母亲握着我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过《千字文》。
停在“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那一行时,她对我说:“阿沅,记住,人这辈子如云如露,只能往上走。”
可惜,母亲去得早。
临死之前,她咳尽最后一口气:,阿沅,你要为官作宰,光耀门楣,你要争气。
我懂。
那言下之意便是:若考不上,沈家的列祖列宗怕是都得连夜从族谱里搬出去,丢不起这个人。
爹爹却会和我说:“我们阿沅啊,心要向阳,日子便会亮堂堂的。”
我也深以为然。但亮堂的日子,得自己先劈开云雾爬上去。
别人寒窗十年,我好像只用了三年。县试、府试、院试,一路第一。
爹爹靠着绣活和微薄的田租,咬牙供我读书。我十六岁时,承蒙一位远亲怜惜,得以离开江南,入京备考。
离家的那一天,爹爹将攒了许久的碎银子塞进我包袱最底层,反复叮嘱:“阿沅,此去京城,尽力便好,莫要太过勉强自己。爹爹只愿你平安喜乐。"
我扬起脸,眉眼弯弯地应:“知道啦,爹爹放心!”
转身踏上摇晃的乌篷船时,心里想的却是——回?我此生,要么衣锦还乡,要么死在求官的路上。
后来我北上,后来我科举,后来我遇见谢知遥。
永徽三年的冬,京城用一场劈头盖脸的雪迎接了我。
冷是干脆的,像刀片刮过脸颊,疼,却让人清醒得近乎亢奋。
我挤进永嘉郡主的诗会,因听说今日国子监博士会来。
人渐渐多了起来。忽听得门口一阵细微的骚动,伴着刻意压低的兴奋议论。
"是谢家公子……”
“谢知遥也来了?他不是向来不喜这等聚会?”
“许是给永嘉郡主面子,今日诗会是郡主做东。”
我知道这个人,非常有名。京城第一公子,太女殿下的青梅竹马。未来板上钉钉的凤君人选。传闻里镶着金边的人物。
满堂人都在或明或暗地看他。
他长得还真是……相当漂亮,气度清贵。可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颔首,或许将来,等我真能站在朝堂上,成为太女殿下的臣属,还会远远望见他——他会站在储君身侧,我会在丹墀之下。
我专心地听完了整场诗会。
谢知遥在半场时便起身离开了。动作很轻,并未惊动太多人。
只是他离席后,主位上的永嘉郡主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没过多久也寻了个由头离席。厅内气氛微妙地浮动了一下,很快又被新的诗题盖过。
诗会散场时,外头的雪又密了起来。
刚拐出文萃阁所在的富贵街,巷口雪幕里便有人唤我。
“前面可是沈沅沈姑娘?”
回头,是个眉眼伶俐的青衣小厮,肩头落着薄雪,笑容恭敬却不过分热络。
“你是?"
“奴青墨,奉我家公子之命,在此等候姑娘。公子说,曾在城南书铺中见姑娘立于廊下抄书,墨冻笔涩而不辍,心有所感。”
我心头一跳,面上不显。
“今日再遇,命小人送上薄礼,别无他意,"他双手捧上一只素青锦囊,棱角隐现,"唯愿预祝女郎来日——”
“蟾宫折桂,青云直上。”
我接过,指尖触及内里分明是金叶的薄硬轮廓:“敢问公子名讳?”
他轻声报出一个名字。
我怔住了。
怎么会是谢知遥?
青墨显然有些难为情,却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家公子交代的话一字字复述:"我家公子……平素少友伴,若姑娘哪日得闲,不嫌府中冷清,可来品茗对弈,权当散心。’”
"……"
他自己先轻咳一声,眼神飘了飘,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替公子臊得慌……哪回府门前不是车马络绎的,满京城想跟自家公子‘说说话’的人,能从朱雀大街排到明德门去……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我看着他那副“奉命违心”的模样,满眼不信。
“请转告公子,”我拢了拢衣袖,声音在风雪中异常平稳,“沈沅,谢公子厚赠。他日若遂凌云志,此情必偿。”
青墨如蒙大赦,脸上重新堆起伶俐笑意:“姑娘的话,小人一定带到。天寒雪重,姑娘快请回吧。”
他躬身退入雪幕。
我转身疾步离去。怀中金叶贴着心口,沉甸甸地压着心跳,也压着一片冰冷的迷雾。
读书。备考。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两件事。
年后,春闱放榜。
我挤在贡院外墙下那片黑压压的人头里,踮着脚,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张长长的、墨迹犹新的黄榜。从末尾开始,一个个名字看下去。
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
周围充斥着狂喜的欢呼、崩溃的恸哭、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像一锅煮沸的杂音。
当我终于看到那个名字时,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沈沅。
两个字。端正,清晰,写在最顶端,独占一行。
后面跟着的小字是:江南道,江州府。
我眨了眨眼,又看一遍。没错。再看一遍。还是没错。
不是二甲末尾,不是三甲同进士。
是状元。
我中了状元。
我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早春寒意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费力地挤出汹涌的人潮。
走到那条熟悉的、通往国子监的僻静街道时,我才放任自己靠在墙壁上,慢慢滑坐下来。
杏花还没开,枝头只有些绒绒的苞。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照在脸上。
我真的做到了。
连中三元,
跨马游街那天,京城万人空巷。我穿着崭新的状元红袍,簪着金花,马蹄踏过御街平整的石板。
不知哪家绣楼抛下一方香帕,正落在我怀里。
我抬起头,看见楼上影影绰绰的倩影,和无数双好奇的、艳羡的、探究的眼睛。
爽吗?
废话。
爹爹的家书,是随着江南第一批新茶送至京城的。
信很长,絮絮叨叨,满是欢喜。只在后半段,笔触变得格外柔软:
“……阿沅昨夜爹爹梦见你母亲了。她还是旧时模样,在窗下看书,回头对我笑。她说,阿沅有出息了,真好。”
"如今你高中状元,前程远大,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只是你年岁渐长,终身大事,也该思量了。京城虽好,终非故乡。若遇得稳妥人家,品性端方,能知你,惜你,便早些定下。爹爹只愿你有枝可依,余生安稳。”
年岁渐长?
我捏着信纸,几乎要失笑。
爹爹,我而今也才十七。
在京城这地方,莫说十七,便是二十、二十二未娶夫的官家女子,也多得是。
我按了按额角,头疼是真,但爹爹的期盼也是真。
也罢,婚事确乎……该认真想想了。
我寻了个京城口碑尚可的媒人,姓王,在一间临街茶室的雅座里见了。
“王妈妈,”我搁下茶盏,语气平直务实,“劳烦替我留意着,家世不必显赫,清白端正即可。为人……要稳重,能持家。”
王媒婆眼睛一亮,拍着腿笑开了:“哎哟!我的状元娘子!您可算想通啦!就凭您这陛下钦点的头名,满京城的好儿郎,还不得由着您挑?”
她身子往前探了探,声音压低,推心置腹:“不过娘子,咱京城地界儿,最讲这个。”她手指虚虚画了个圈,“娘子您这模样、这才情,那是顶顶拔尖儿的。只是……这家底门楣,略微……单薄了些。”
随即她又堆起笑:“不过您放心!就冲‘状元’这金字招牌,老身定为您寻一门尽可能体面殷实的亲事,保您后宅安宁,专心仕途!”
我颔首,没再多言,只让她有消息便递个信儿。
王媒婆的准信还没到,谢府的人先来了。
来的是青墨。他神色恭敬,眉宇间却压着一丝急切:“沈姑娘,公子请您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我有些意外,还是点了头。
总归欠着人情,谢公子但有所求,我无不应承——此情必偿。
谢府的门第比想象中更威仪深重,却也静得惊人。
我被引至一处临水轩榭,谢知遥已等在那里。他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袭家常的月白深衣,坐在窗边,侧影落在渐晚的天光里,清减了些,那股子迫人的漂亮却分毫未减。
“恭喜沈姑娘,高中魁首。”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润,听不出太多情绪。
“谢公子。”我依礼见过,直接道,“公子昔日所借黄金,连同一分利钱,沈沅已备好。今日正好……”
“我不是为这个找你。”他打断我,“你瞒着我要……说亲?”
我理所应当地回答"是。不过没有特意埋着你。家中父亲催促,且……女子成婚,亦是常理。”
“常理?”他重复着这两个字,“所以,你便要依从这‘常理’,随随便便找个人,娶了?”
我被他问得心慌意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谢公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沅依礼而行,有何不对?”
他忽然起身,一步步走近。轩外竹影摇曳,在他眼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那你的眼里,难道就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吗?”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他……他在说什么?
看到他?谢知遥?京城第一公子,传说中与太女殿下青梅竹马、形影不离的谢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