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官袍的颜色一深再深。
十四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十七岁连中三元,御笔亲点状元。二十岁翰林院修撰,二十一岁破格入吏部,官职像春日里的藤蔓,一截一截往上疯长。
我仅二十二岁,一路青云直上,什么都有,还有一段完美的姻缘。
“阿沅,今日下朝回来的好晚。"
我刚踏进内室,便被一团暖意裹住。谢知遥整个人偎进我怀里,青丝散着,刚沐浴过的皂荚香气混着他身上特有的淡香,丝丝缕缕缠上来。
噫,往后怕是再没这般温柔美人等我了。
“嗯。陛下宣我议事。”我应得漫不经心,低头嗅了嗅他发间清冽的竹息,“有桩好事。”
“又要升我们阿沅的官了?”他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上次为了让你进吏部……”
“陛下要你。”我截断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清晰。
“入宫,为妃。”
然后,我将那道明黄绢帛,平稳地推到了我们之间。
谢知遥脸上的笑瞬间冻住。他看看绢帛,又看看我,好像没听懂:“……阿沅?”
“好事。”我言简意赅,甚至冲他笑了笑,才转身去取和离书,“你入宫,我升侍郎。双喜临门,对不对?"
“妻主!”
他猛地站起来,案几被带得晃了晃。那双总是盛着温柔春水的眼睛迅速泛红,睫毛颤得厉害。
“我可是妻主的夫郎啊……”他声音发颤,手指攥紧了我朱红官袍的袖口,“我们成婚四年,拜过天地,敬过高堂……妻主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轻飘飘地说出这种话?”
“所以,这不是和离书么?”我将那页纸展开,墨迹已干透,端端正正写着我们二人的名姓。“你名满京城,又和陛下有少时情谊,算得上是陛下年少不可得之人,如今陛下开口,这是恩典。我们能拒绝吗?”
“那我们呢?”他第一次冲我生气,吼向我。“四年夫妻,你怎么能做到把我当贡品送给别的女人?"
我认真想了想。
“算我很幸运的一段经历。”我诚实地说,甚至带了点回味,毕竟他是真的很好,温柔妥帖,满心满眼都是我。
"沈沅,你凭什么替我选?!”
“就凭我知道什么对我们都好!就凭我也爱过你!”我拔高了声音,胸口那股烦躁压不住地往上涌,有些不耐烦,“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不送你进宫,难道要等着看陛下哪天没了耐心,随便找个由头把我贬去苦寒之地。
还是你觉得,我们该赌上你谢家满门清誉,赌上我沈氏一族前程,去反抗一道根本不可能收回的圣旨?"
我吸了一口气,逼自己看进他破碎的眼睛里,声音放缓。
"知遥,人生不止一条路。我们走过的这条,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很好。但前面……没路了。我们就走到这里,好不好?”
"不好。"他摇头,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伸手想来碰我的脸:“我们可是妻夫……”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成婚四年,我从未见他这样失态过。他总是温和的,妥帖的,连哭都是静悄悄的。
我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擦泪。
继续耐心和他说,“很快就不是了。”
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从背后死死抱住,"阿沅...别这样对我..."
“松口。”我说。
他浑身一颤,却抱得更紧。忽然,他低下头,隔着厚重的官服衣料,发狠般重重咬在我肩胛骨上。疼痛尖锐地传来。
我没躲,也没吭声。
他慢慢跪下来环住我的腰,“我把谢家……所有能动的暗线、人脉都给你……别送我去……阿沅,求你了……”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心如铁石:“你我妻夫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
“……你竟舍得我?”
我倏地笑了。
"为何要不舍?知遥,你我已经相爱过了。”我不解,“这四年,够好了。好到足以让我记得一辈子。"
“可人不能只靠记得过活。我知道你难受。我也……"
"可用这段姻缘,换我官途坦荡,我可以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侍郎。"
他仰起头,通红的眼里水光潋滟,"阿沅…我们逃吧…去江南…去你曾说过的烟雨小巷…"
"痴人说梦!"我几乎笑出声,弯腰替他擦泪,语气温柔却残忍,“知遥,江南的雨,浇得透金銮殿的汉白玉阶吗?养得起你这身锦绣,供得起我这份野心吗?"
"那把我锁在府里好不好?就说我疯了…对,我早就疯了…"说着竟真去扯自己衣襟。
"谢知遥!”我厉声喝止,上前一步揪住他散乱的衣领,强迫他看我,“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昔日那个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呢?!”
他却再次吻上来。
直到东窗透进曙光,我们还在残破的典籍间纠缠。
他喘着气将我抵在书架前,咬开我官袍玉带:"把我藏进暗格...就说暴病而亡..."
"然后呢?"我侧过脸,伸手扯落他一直佩戴在腰间的那半块鸾鸟玉佩——那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成婚那日,我亲手系在他腰间,许下白首之约。
玉佩冰凉,躺在我掌心。
"让你余生都躲在不见天日的夹层里,看着我另娶高门新夫,看着我与他洞房花烛,恩爱百年,子孙满堂?”
他掐住我下巴:"沈沅!我不许!你敢——"
"我不仅要娶,还要让他睡你躺过的床榻,用你握过的玉筷...甚至……接管你曾为我打理的、所有的产业与人脉。谢知遥,我会过得很好,比你在时更好。"
我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被他扯乱的官袍,拾起掉落的玉带,端正地系回腰间。
直到晨光破晓时,陛下亲自踏进这满室狼藉。玄衣金纹,少年帝王意气风发。
我呼吸一窒,迅速退至一旁,垂首躬身:“臣参见陛下。”
从储君到帝王,眼前这位年轻女帝的手段与心志,我仰慕已久,亦钻研已久。
从江南的蒙蒙烟雨,到京城的霜风雪剑,我一步步跋涉,一年年经营,才终于走到离她御座稍近一些的地方。
对此,我花了整整六年。
所以我真正羡慕到骨子里的,是谢知遥竟能那么早、那么理所当然地,就认识了她。
在我还只能在江南烟雨里,遥想帝都风云、揣测未来的君主是何等模样时,他就已经能站在她身边,成为她的臣子。
“沈卿,”她颔首,目光掠过地上的谢知遥,像验收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朕的人,朕带走了。”
侍郎。
我成了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吏部侍郎。
满殿臣子,有人羡慕,有人谄媚,有人不齿。好友林栖梧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问:“值吗?”
我没答,只迈步迎着那浩浩天风,走过漫长的宫巷,走出宫门。
这江山风雨琳琅,河山万里
往后——
谢知遥会站在最高的地方,与陛下一同看尽盛世烟霞。
而我,也会独自走过。
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