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他在开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
“哈?谢公子,”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让它听起来平稳、客观,甚至带着点就事论事的探讨意味,“您与太女殿下……不是众所周知么?”我斟酌着用词,试图理解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公子此番说笑了。”
“众所周知?”他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却没什么暖意,“谁同阿沅说的‘众所周知’?”
他怎么还叫我阿沅?
"阿沅是觉得,知遥只能是太女殿下的附属?还是认为,我连自己的姻缘,都无法做主,或者说……不配被阿沅纳入考量?”
“公子……慎言!”我后退半步,背脊抵上冰凉的书架,“公子与太女殿下……”
“与她无关!”他认真地摇头,“我只问你,沈沅,谢知遥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难道我……就丝毫不值得你考虑?不值得你……在决定终身大事之前,哪怕只是……想到我一分一毫?”
我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竟然喜欢我。可他和太女不是……
难道他想玩我的感情?
难道,他想一面稳稳做着未来的凤君,一面,却来与我玩这场见不得光的暧昧游戏?
荒谬的猜想裹挟着被轻侮的怒意,冲垮了最初的震惊。
行吧。谢公子想玩就玩吧。
我将他重重抵在了身后那排厚重的书架上,古籍被撞得微微晃动。
局势瞬间颠倒。
刚才还是他步步紧逼,此刻却变成了我仰头逼视着他。
我紧紧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那里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绝对称不上温顺、甚至带着几分狠厉的眼神。
“谢知遥,”我开口,声音不像他那样嘶哑,“你问我有没有看到你?”
我凑近他,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
我伸出手,指尖轻佻地划过他微微泛红的眼角,感受到他睫毛剧烈的颤抖。
然后,顺着那流畅而漂亮的下颌线,向下,抚过他因紧抿而血色尽褪的唇,最后,停留在那微微滚动的喉结上,微微用力按住。
“谢公子,我该如何想你?”我的指尖更加用力地按在他的喉结上,“像这样吗?”
我凑得更近,呼吸几乎喷洒在他的唇上,一字一顿地“太女殿下……也这样碰过你吗"
“她是不是……也像我这样,碰过这里,”指尖下滑,虚虚点在他衣襟严整的领口,“还是……这里?”
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还是……更过分的地方?”
“告诉我啊,谢公子……尊贵的太女殿下,是如何对待她的……心上人的?”
“一遍一遍地……说给我听啊……”
“够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眼神痛极,怒极,还带着一种被心上人如此轻贱、如此曲解的绝望。
下一秒——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猝不及防地落在我的脸颊上。
力道不重,甚至带着一丝挥出后的迟疑和颤抖,但那份清晰的触感和声音,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时间仿佛凝滞。
我偏过头,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微痛。
“呵……”我低笑一声,声音沙哑,“谢公子这一巴掌,是替太女殿下打的,还是……替你自己?”
说完,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将我和他无法收拾的残局,彻底抛在了身后。
我将那十锭黄金连本带利折算成银票,封在一只毫无纹饰的木盒里,差人送还了谢府。
没有附言。
我想,我欠他的还是没还清。可我现在能做到的仅有如此。
琼林宴,御街夸官,陛见谢恩。
授官诏书很快颁下:翰林院修撰。
十七岁的翰林院修撰,本朝开国以来,凤毛麟角。
值房里我的灯,常常是最后熄灭的一盏。
分派下来的撰文、誊录,我做得又快又准,卷面漂亮得能让挑刺的老学究闭嘴惊艳。
不到半月,掌院学士便当着众人的面,将我誊录的公文示为范本。
“冷面郎官”这个名头,就是那时传开的。
翰林院午后,茶水温吞,卷墨微燥。几位同僚聚在值房外间的茶案旁,借着这片刻歇晌,偷得浮生半日闲。
话题不知怎的,又绕到了那位永远在传说中的名字上。
“昨儿长公主府那盆绿萼梅,可算把谢公子请动了,永嘉郡主陪了一整场,眼睛都快粘人身上了……”
“啧,郡主那是司马昭之心。可谢公子心里装的,怕是只有东宫那位吧?”
“唉,若能得谢公子青眼,何愁前程不锦?”
话头不知怎的,突然拐到我这儿:“沈修撰,听说你高中时,谢府曾赠厚礼?莫非……旧识?”
我笔尖一顿,洇开一点墨迹。
“不熟。”
声音又冷又硬,砸得空气一静。
我抬眼,扯出一个笑:“琼林宴上,远远瞧过一眼罢了。那般人物,岂是我等新人能够高攀的?”
我摇头,重新提笔:“诸位就别拿我取笑了。叫人听见,倒显得我沈沅不知天高地厚。”
“也是也是,我等也就是随口一说。喝茶,喝茶。”
闲谈很快转向了别的方向。
大理寺那桩悬赏的案子,有了眉目,线索竟指向城南最有名的销金窟——软红阁。
我和同僚林栖梧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跃跃欲试与……些许头疼。
林栖梧是比我早两科的进士,如今在都察院挂职,混得如鱼得水。
“阿沅,这地方,进去容易。”林栖梧用折扇轻点下巴,笑得像只狐狸,“干净出来难。案子没破,咱俩的名声先得在里头滚三滚。”
我捏紧袖中密报,只问她“办案,还是立牌坊?”
她大笑,揽过我的肩就往里走:“行,沈大人够硬气。那今日,咱就体察民情去。”
软红阁内,香风扑面,靡音绕梁。
刚踏进去,几个衣着鲜亮的少年便围了上来。
“小姐是生面孔呢……”
林栖梧已自如地坐下,左拥右抱,笑得春风得意。她甚至捏了捏一个绿衣少年的脸:“模样真俊。”
我冷着脸侧身,避开伸来的手:“离远点。”
那少年一愣,笑容僵住。
林栖梧赶紧打圆场,塞了块碎银过去:“我妹妹害羞,头回来。”她凑近我,压低声音:“收收你的官威。咱们是来找乐子的,知道吗?"
林栖梧刚把酒盏递到唇边,门就被推开了。
推得很轻,甚至有些犹豫。
我眉心一跳,谢知遥站在门外,一身月白常服,手里还攥着刚解下的披风。他显然是从什么地方匆匆赶来的,发丝被夜风吹得微乱,脸上没什么血色。
他看向我时,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
然后目光移开,落在桌上半空的酒壶,和倚在我身侧那个衣衫不整的少年身上。
“沈姑娘,真是好雅兴。”
他转身想走。
“谢知遥!”
我推开少年追出去,在走廊尽头抓住他手腕。他甩开,我又攥住。
他回头看我,“沈姑娘还想让我旁观?”
“谢知遥,你不准走。”
我用力将他拽进里间,反手关上门。
林栖梧愣了愣,随即了然——这哪里是不熟。
“咳……”她站起身,笑容淡了,“谢公子,坐下喝杯茶?”
“你听我说,”我握着他手腕没放,“我不是来寻欢作乐。是大理寺的私盐案,线索可能在这。我和林栖梧只是来查案,”
他看着我,没说话。
“那个……我方才好像瞧见个熟人!去去就回!”林栖梧极其识趣地高声说道,冲我眨了眨眼,快步退了出去,还体贴地从外面带上了门。
现在只剩我们。
我松开手,指尖残留他腕间的凉意。
“对不起。”我声音轻下来,“那日在书房……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不该……那样揣测你。”
他仍沉默,只是呼吸缓了些。
我往前一步,伸手,很轻地碰了碰他袖子。“谢知遥,”我说,“别生气了。”
这句很软。不像我。
我和谢知遥一前一后走出雅间时,林栖梧正抱着手臂,懒洋洋地倚在对面的廊柱上。
她挑眉,目光在我和谢知遥之间转了个来回,最后落在我牢牢扣住的那截手腕上。
“哟。”她拖着长音,眼里晃着明晃晃的兴味,“沈大人这‘案’查得,可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啊。”
“……暂时不查了。"我移开视线,"先离开这里。”
她合上手中装样子的折扇,规规矩矩地朝谢知遥行了个平辈礼,笑容比方才真心许多:“谢公子,久仰。在下都察院林栖梧,与沈修撰是同科之谊。”
谢知遥抬眼看她,颔首回礼,仪态无可挑剔,“林大人。”
“今晚真是……”林栖梧笑意更深,瞥我一眼,“缘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了她一把:"我的好姐姐,口下留情,行不行?"
隔了几日,大理寺的值房里,林栖梧将一份卷宗“啪”地甩在我案头,自己顺势斜倚在旁边,笑吟吟的。
“瞧瞧,”她用扇柄点点卷宗封面,“你那天撂了挑子就跑的私盐案,陈侍郎带人顺着咱们……咳,顺着我那日摸到的线,联合京兆府,给破了。”她拖长了调子,“人赃并获,干净利落。”
我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扫了一眼卷宗,淡淡道:“嗯,挺好。”
“挺好?”林栖梧拖长声音,俯身凑近,压低嗓子道,“我的沅妹妹,你就这反应?那晚咱们可是差点把‘风流韵事’的罪名坐实了,你倒好,美人一露面,什么案子、线索,全抛到九霄云外,拉着人就跑……”
她摇头晃脑,学着那日我的口气,“‘不查了,先离开这里’——啧,英雄气短啊英雄气短。”
我放下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姐姐看来是近来太过清闲了。我仿佛记得,北郊屯田清丈的账册堆积如山,刘寺卿正愁无人打理。要不,我替姐姐美言几句,调你去帮几日忙?也好全了姐姐这颗忧国忧民、无处安放的赤诚之心?”
“别,我可没那本事。说真的,阿沅。”她语气难得正经了少许,“谢知遥那样的人,京城里惦记的不少。你能……嗯,总之,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