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也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茶水刚入喉便呛得她连连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楚玉从怀中抽出一方干净手帕,连忙递给她:“怪我,怪我心急了。”
她们双手相触的一瞬间,淡月察觉到楚玉的手心很凉,且像是抑制不住般颤抖着。
许恒也上前来检查她的情况,她摆了摆手:“没事。黄大哥他...”
本以为自己能够直接说出真相,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黄大哥,已经去了,走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许恒接过话茬道,他拍了拍淡月的肩膀,以作安慰。
楚玉闻言,愣了不过一瞬,随即苦笑起来,她转过身低下头呢喃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没有痛苦就好。”
他们不敢打扰楚玉此刻的心情,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望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帷幕,月亮爬了上来。
“他,可还说了什么?”
“他拜托我们照顾好嫂子和孩子。我是黄大哥的义弟,姓许,单字欢。此次来叨扰嫂子,一是为了黄大哥临终所托,二是为了陪妻子寻个真相。”
淡月配合地点了点头。
“好。”楚玉回头,朝着屋里喊道:“小寻!出来,见过小叔和婶婶。”
小女孩十分拘谨地走出来,乖巧地唤道:“小叔、婶婶。”
只见楚玉蹲下身子,指着他们二人道:“小叔和婶婶这次来,是爹爹让他们专程来看小寻的,等小寻再长大些,爹爹就回来了。”
听见“爹爹”二字,小寻的眼眸一下子变亮了起来,“真的吗?等小寻再长大一点,小寻就能见到爹爹了吗?”
“对,就能见到了。”楚玉笑着回应,话语里多了一分酸涩。
“太好啦,小寻要努力长大,这样爹爹就能快点回来了!”小寻说着就往屋里跑,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屋内传来翻书的声音,她似是回去努力看书去了。
“让二位见笑了。”楚玉道。
淡月摇摇头,抚上她的手,“怎么会。小寻她,从来没见过黄大哥吗?”
“也不瞒你们了,我刚怀上小寻时,阿义就被上头的官看中,带着出了这座岛。本以为一年就能回来,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四年的光景。眼看小寻五岁生辰马上就要到了,阿义却......”
“对不起...”淡月实在不忍她回忆起这些,也悲伤起来。
楚玉平息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你们是想来寻什么真相?”
“行宫。”
许恒将自己收集到的消息尽数相告,却得来楚玉的一句:“这里确实是在修建行宫,只不过行宫绘图之精妙,可不是几年就能完成的。我曾跟着师傅一同来到此地,作为画师留了下来,转眼已经六年光景。就连孩子都有了,可是行宫的进度,还不足一半。”
“竟如此庞大?”淡月诧异道。
“喏。”楚玉面对远处那座四方院子道:“那里就是行宫了。为了修建,不少人都在此地安家。我们拿着俸禄也不愁吃喝,还能把家里人接来长住,后山那一块,被会农种的人盘了下来,种一些新鲜的蔬果来售卖。虽说没有内陆繁华,但基本生活所需都是够的。”
对于楚玉阐述的,淡月后来亲眼见到了。他们在楚玉院落的偏房住下,没事便会上街转转。此处一共有十条街巷,卖米粮的、卖蔬果的、卖衣裳的、卖药材的等等应有尽有。而且她发觉,在此处生活着的人们当属真正的安居乐业。他们用来交易的不是钱财,而是一种特殊技艺制成的长铜片。一枚长铜片便能换取一周的吃食,甚至还能多做一件衣裳。
他们按照能力的大小领取俸禄,就连最基本的搬运工也能拿到吃饱饭的钱,钱财可以在钱庄兑换成长铜片,以此来交易其他物品。若是想要的东西岛上没有,还可以找管事的登记,等待一周便有专人送到家中。大家十分认真地生活着,家人在侧,邻里之间也没有矛盾,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淡月曾有幸亲眼所见楚玉绘制的山水画,那幅《岫云叠嶂图》,画轴缓缓展开时,竟不似在看画,倒像是一扇骤然推开的窗。
山非死山,水非死水。
湿冷的山气混着松涛的轰鸣扑面而来,远观,层峦叠嶂,云海奔涌,气势磅礴如天神挥就。近看,笔法却细腻得连牧羊人的发丝都清晰可见。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留嫂子在此处不让走了。”淡月被画卷惊叹道一时失语,半晌才开口说。
那幅画,像是一整个被浓缩、被定格的磅礴世界,就那样印刻在她的心间。
楚玉是行宫主殿内的画师领队,听说,主殿内那足足有四人高的墙,便是她的新画卷。那一幅画,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精雕细琢,近日终于可以收笔了。淡月好奇的紧,楚玉便答应她,落笔那一日带她进去看上一看。
与此处平静安宁不同的,是每日在行宫周围走来走去的一个妇人。她披散着发丝,想尽各种办法想爬进行宫看看。听说,被门口的守卫驱赶了好几次,甚至动了棍棒,都没有打消她的念头。后来她为了不挨打,不爬墙了,而是改为逢人就问,问他们在此处帮工是不是被威胁来的,家中是否有亲戚因为行宫的修建而惨死。
大家都对妇人避而远之,久而久之,外头开始传言,行宫外头住着一个疯女人,临死之前就想进去瞧一瞧。
“疯女人?她是对行宫有什么执念吗?能来此地的,不都是亲眷,怎么会单出来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呢?”淡月听闻此事,无奈地摇摇头,反问着楚玉。
“谁知道呢。按道理说,来这儿的船只都会登记人数的,就连船上的人员都记录在册,不应该才对。”楚玉对此事也是十分不解的模样。
不对。
淡月的脑海猛地浮现出云姨的脸。
“那个妇人,是不是长得还很清秀?个子不算高?”
“她那脸,涂得像个小鬼一样,头发上面还有虱子在跳,都多久没好好梳洗了,怎么看得出来呀。”楚玉嫌弃的表情爬上脸颊,她一边给小寻梳头,一边回答道。
“我们应该是能到行宫周围的吧?”淡月有些急切地问道。
楚玉点头,“可以,只是别靠太近,会被守卫驱赶的。”
话音刚落,淡月拿起外袍起身就往外走,楚玉愣了一瞬问道:“你去哪儿?”
“去看看热闹,晚上不用留我的饭啦!”淡月丢下一句就出了门。
小寻此时回过头看娘亲,“娘,那今天是不是就我们两个吃饭啦?小叔也出门了,婶婶也出门了。”
“是啊,就只有咱们娘俩一起吃了。”楚玉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怎么啦?这几日和叔叔婶婶一起吃饭,让小寻很开心吗?”
“是呀!是呀!小寻很喜欢和家人一起吃饭!要是爹爹也在就更好啦!”小寻欢快地拍拍手,小脚在椅子上晃呀晃。
楚玉没有再回答,只是默默地继续给女儿梳头,眼神在不经意间变得空洞起来。
*
行宫之外,夯土筑墙之声与工匠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本应是一派热火朝天的修建景象,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添了几分紧张与凝重。
方才淡月一出门就遇上来赶回家来的许恒,他告诉她,云姨执意要探寻行宫修建背后隐藏的真相,得罪了守卫。守卫已经多次对她发出警告,可云姨却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这一次她直接挡在运输货物的车队前面,阻止修建行宫的进程。
一路上,淡月都强装镇定,许恒的面色也十分凝重。他知道,她一向是个倔强的人,一旦认定了的事情,便如那飞蛾扑火,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想救下云姨,可此处他们没有人脉更没有权利,如何能救便成了他脑海中一直在想的问题。
当他们匆匆赶到行宫门口时,只见云姨正被两名守卫紧紧地押着,头发凌乱,衣衫也有些破损,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坚定,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
“云姨!”淡月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单薄的身子挡在云姨身前,“你们放开她!我愿意为她担保,她绝对不是为了妨碍行宫修建才这样做的。”
许恒见状,也想上前,却被别的守卫拦在外头。
守卫见她眼生,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道:“你喊她云姨是吧?那你就是她的亲戚了?这人,几次三番在行宫外面捣乱,我们已经警告过了,如今她更是耽误了行宫修建的进度,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岂能你说放就放?”
淡月急得眼眶泛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我姨娘她只是心怀好奇,没见过如此磅礴的行宫,想多看两眼。她真的没有恶意,前几天她和我大吵一架偷跑出去,我也赌气没有来寻她,这才让她犯了错。不过守卫大哥放心,我这次把她带回去,一定好好看管,绝不会再犯。”
另一名守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同伴,说道:“真的?”
“千真万确!我愿意以自身担保,若她再做出任何不当之事,我许月愿承担一切后果。”
“许月?”守卫呢喃道,“没听过这个人啊?”
另一位守卫侧头低语:“就是黄义他家弟弟的婆娘,黄义和楚玉是一家。”
听闻这两人的名号,守卫们都转换了脸色,“原来是楚先生和黄统领的弟媳,这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你愿意为她担保,我们便信你这一回。只是真别再让她出来捣乱了,耽误了进度,我们也不好想上头交差对吧。”
淡月见他们松了口,刚要开口道谢,却被一声厉音所打断。
“慢着!”只见一名穿着华服的女子从行宫内缓缓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浓抹粉黛,身姿妖娆,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威严。
淡月和许恒皆是一愣,抬头望去,当看清女子容貌时,他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她?”淡月极小的声音脱口而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下一秒,她迅速侧过身去,只留下一些侧颜。
那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与他们曾经结下梁子的赤蛇帮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