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这惊世骇俗的话还是带着笑意说出的。
那双手是人的手,只是比楚江遥见过的无数手更苍白一点,也更纤薄一点。手掌上的纹路要更淡更浅,夜色之中,若非修者目力极佳,大概是看不清的。
但怎样看都是一双人的手。
楚江遥没有伸手去触碰,只是又抬起头看向这人的脸庞。
他脸上覆着金属面具,只能从两个孔洞中间看见他的眼睛。
夜色深重,唯恐惊扰魔物,楚江遥也没有点一盏灯。月光冷淡落下,照得他瞳仁极黑极亮,里面烧着隐隐的疯狂。
可是,
哪会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把自己称作一把剑的?
这个人躲开了她的感知,忽然出现,又语出惊人。无须多想,楚江遥从腰侧按住听流剑,灵力默不作声灌入剑身,然后骤然出手,剑光倏然如惊涛骇浪暴起,几乎要将人淹没在白色的水光之下。
那人却无视了白光细密织成的水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剑,轻描淡写地接了楚江遥这蓄力已久的一招。
锵、锵、锵。
兵刃相接,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他迎面相击,又步步向前。他用的兵器被掩盖在流转灵力之下看不分明。力道不轻,楚江遥只觉得持剑的手臂微微发麻。
他身手分明在楚江遥之上,却招招相让。
剑光流转,只做躲闪和防备,没有一丝要攻击的意图,就像万寻山上师尊带她练剑,克制着招式的杀伤力,只为引导她做出正确的决定一样。
楚江遥灵机一动,虚晃一招,以身为饵,将自己送上他剑锋所在之处。
虽然兵行险着,但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既然眼前这人肯想让,那就值得一试。
那人露在外面的瞳孔一霎间紧缩,急忙调转剑锋,往斜里刺出,只顾着不让出鞘剑锋伤她,没来得及防备楚江遥骤然伸出的手。
楚江遥自认身手虽然还比不上师兄师姐,但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一分两分的差距实在微乎其微。
就只在这一息之间——
楚江遥抓住机会,伸手直直探向他脸上敷面的一角。
他脸上的敷面被楚江遥掀掉,遮掩在其下的一张清峻面容终于见了天日。
楚江遥一时愣在原地。
出手相让的人,她想过是熟人,但没想过真是方才救了她一把的人。
收了预备好的后招,反手将剑收入鞘中。楚江遥略有讪讪,对着才救过自己的人不由分说就大打出手,实在尴尬。
她不擅应对这样的局面,青年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直视着她的眼睛。
眼神平静深邃,仿佛刚才一瞬的癫狂只是楚江遥的幻觉。
“不要插手这些,回去吧。”
“……可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他在静默到极致的夜色中开口,又一次重复道:
“至少眼下事情解决了,你快回万寻山去。”
四目相接,楚江遥渐渐从这双眼睛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熟悉感,只是这摸不着头脑的熟悉感很快被忽视。楚江遥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话上。
她似乎……并没有自报过师门。
正想着,一阵不容忽视的声响炸开在脑海里,思绪被打断,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声音的来处。
此刻已经夜深,月上中天,鸡犬不闻,寂静之中细细簌簌的声响反倒更清晰。坚硬的鳞甲在偶在路面上突起的沙砾上摩擦,令人牙酸。
楚江遥瞥眼看向青年,问:“你不是说,已经不会有东西来了吗?”
青年脸上不耐之色一闪而过,他倏得转过身,从楚江遥身侧绕过。大步迈过门槛,踏进屋内,四下探视了一番,一脚踢翻了放着空花盆的八仙桌。
这一脚力道不轻,桌子打了一个转,花盆里的土掀翻了个彻底,飞溅得到处都是,就连哪曾经装着罕见灵草的花盆都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一地瓷片。
但那个桌子非但没有被踢散架,甚至腾空转了一圈后,还稳稳的落到原地。
稳得就像有根线拽着它,迫使它回到原位一般。
虽然只有很短一瞬,但足够楚江遥和青年都看清桌子底下的东西了。
那赫然是一个很大的符咒,与其说是符咒,倒不如说是个微型的阵法。
但寻常阵法,要么保护躲藏其中的人,常见的如万寻山的护山大阵。要么杀害陷入其中的人,常见的如心魔阵、绞杀阵之类。像这样会吸引魔物,借刀杀人的阴邪阵法尤为少见,一度被列入禁术,这几年才勉强摆脱了污名,修习者寥寥无几。
更何况各家修道,也各有不同。
现在门派之见越发大,除开四大门派还会时不时交流新创的剑术阵法,更多门派其实只会选择将自己那一两个独门不传之秘藏着掖着。由此时日一久,各家术法都有了堪称代表性的特征,外人也许很难看出,但从小启蒙、熟悉自家术法的修者却能一眼追根溯源。
无论朱砂描绘出的纹路怎样变化,有做了多少调整,从启蒙就刻入骨髓的笔法很难变得了。
而在看到那几笔性格鲜明的笔触后,对于笔触的震惊完全压过了看到禁术的震惊。
因为那也同样是楚江遥刻入骨髓的笔法。
每一个万寻山门人,初入门的时候,被先生拿着手板盯着,一笔一划仔仔细细描绘练出来的笔法。
楚江遥几乎想苦笑。
她一直不肯相信万寻山与魔勾结,为此一意孤行上山,负隅顽抗,甚至为此毙命。
但见到这个阵法,楚江遥就知道,恐怕万寻山被道门围剿覆灭并不冤。
但不冤的恐怕只有始作俑者,更多她熟悉的人都会横遭此难。
心中千般思绪想法飘过,现实也只不过是一瞬而已。
魔物还在被阵法吸引,不断向这间屋子涌动。
楚江遥顾不上那么多,伸手把那架桌子翻过来,出剑在关键的几笔上重重划出几道剑痕,直到所有有关万寻山的痕迹都被削去。才出了口气站起身看向门边。
方才魔物顺着阵法的控制,似有灵智的往屋内走。青年与她极有默契一般,替她守在门边。
门不知何时被他关了半扇,剩下半扇由他倚在门框上挡着,手上兵刃隐隐露出寒光,门槛前一溜血滴。颇有些一夫当关的架势。
青年微微侧着头,像是特意在等她。
其实破坏阵法只须一剑而已,他却毫不在意多花费的那些时间,只是问道:
“做完了?”
楚江遥点点头。
青年略一颔首,“那就出去吧。”
他把手伸出来,又一次拉住了楚江遥。
魔物不像人一般,没有人的神智,被阵法短暂激发出的灵性稀薄。
阵法只要生效,哪怕阵眼已经为人破坏,那些受控的魔物也只会向着那个方向不断行进,直至死亡。
魔物还在朝着阵法所在的位置涌来,屋内狭小,容易施展不开,更有被瓮中捉鳖的风险,如若不是还有阵法需要破坏,他也不会让楚江遥在屋内多逗留片刻。
这一伸手的间隙,一只生有许多复眼的怪物认为自己得到了机会,大概观察到青年是个不好啃的骨头,把视线投向了楚江遥。
楚江遥正欲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抽剑格挡,却被人先手一步,那颗缀满许多眼睛的头和她擦肩而过,落在了屋内。
而她被青年牵着手侧身从半开的门扇中走出去。
方才屋外还是几串喷溅出的血迹,而现在血液的腥味扑面而来,所有的砖缝都浸满了血迹。
倒地的魔物不计其数,还有新的魔物撞破大门,撞碎墙壁向着阵法所在的方向前行。
明明是从魔物中辗转腾挪,他却走得宛如闲庭信步。这闲庭信步的还有被他牵着的楚江遥。
一步亭台楼阁,一步舫舟轩榭,好像不是从尸山血海中走过,而是走马观花的赏游。
他走的轻松自如,甚至眼看一只蛇形怪物仗着自己身躯庞大,张开血盆大口冲他而来,也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那只蛇形怪物的大张的口器离他的面门很近,青年像是没注意到一般,稳稳地拉着她的手。
楚江遥想要挣脱他的手拔剑,非但没被放开,反而被安抚性的轻轻攥了一下。
楚江遥震惊于这一下的温柔。一阵青光闪过,那临近的怪物化成一阵飞灰,一滴血一块残肢都没剩下。
似乎是终于察觉到这边异动。一只求援的信号咻的放出,沿着预先设定好的轨迹直奔万寻山方向。
一步踏出。楚江遥被他引导着,踩在一块还算得上干净的地上。
楚江遥刚站定,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
“师妹,现在什么情况?”
是赶来的施无怀。
楚江遥懒于回应。
以施无怀的能力,凭感知就能知道这院落中已经没有生息了,哪里用的再多问她一句。
至于那青年,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了。
主人家远远跟在施无怀后边,想必也是听到了方才的动静,只是身无灵力,不敢前来查探,只等施无怀从回来才敢远远坠在后面,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对于毫无灵力的普通人来说,此刻还能跟来,已经算是大胆了。
放在平时,或许她还会对主人家高看两眼,觉得这人颇有几分胆色。但此时楚江遥脑子里想的是青年告诉她的话,还有她自己发现的蛛丝马迹。
鬼兰花,魔物,隐匿于幕后的人。
万寻山,阵法,巧到又巧的笔触。
吸引魔物的阵法不可能一开始就出现在这里,不然以阵法的威力,平柏镇早就生灵涂炭,根本来不及向任何人求援。
是有人特意出现在这里,画下了阵法,想对万寻山不利。
如果不是她这次求得了下山的机会,如果不是正巧来了这里,如果这个阵法被天下修士中熟悉万寻山手段的人看见。
恐怕上一世的万寻山遭天下讨伐的事不久就会重演。
两人站在门边,没有往里走也没有拔剑的意图,看起来魔物已经解决彻底,但施无怀看起来面色不虞,楚江遥脸上看起来也有几分凝重。
但两人的表情让主人家看得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
“道、道长,这位道长,真的没事了吧。”
楚江遥如梦初醒,笑了一下:“是当真没事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拍了拍如今只剩门框的院门,示意两人一起往里走。
院落中一片狼藉,魔物的残肢和鲜血散落满地,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主人家溜着墙边走了进来。窄小院落中不是堆得尸体就是淌了一地的血,他走的小心翼翼生怕沾上半分。
总算走到了屋内,还没直舒一口气,睁眼对上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数不清颗眼睛。
主人家努力把声音咽回去,最终还是没忍住恐惧大叫:“啊啊这怎么有颗头啊啊啊啊——”
外行人只能看出那只魔物头被利器干净利落的整个切下来,也只能由此推测出手的人一定力大无穷。
施无怀却能看出这处刀口是剑留下的痕迹,出手还很平稳。
他忍不住看了楚江遥一眼,不知道这个颇受掌门宠溺的小师妹何时有了如此强的实力。
楚江遥指指那个空了的花盆,用了那个古怪的人给她的说辞。
“这种花挺贵的吧,你还特意找了老门房看管。但这花其实不是寻常花,它长在魔窟里,天生就吸引魔物,就是这花招来的事端。”
“不过现在它消散了,也就不会再引来魔物了,以后切记小心,对这样的稀罕物多留意几分。”
主人家连声应是,不过看他的表情,显然以后再也不会以收集奇花异草为兴趣了。
没人想在这样血气冲天的环境久留,很快都走了个干净。
楚江遥也想走,却被施无怀拦住去路。
“对着外人,可能有诸多不好说又说不清的话,现在是否能对师兄讲讲清楚了吗?”
对施无怀解释这一关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楚江遥心里叹了口气,道:“师兄跟我来吧。”
又一次踏进那扇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方才把主人家吓了一跳的那颗头。
楚江遥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当时不觉得,现在瞧起来还挺瘆人的。
她把那个布满眼睛的头踢远了些,伸手掀起了屋子正中那张八仙桌。
刻在桌下的阵法上几道剑痕凌乱而深刻,除了隐隐露出赤红的边缘,几乎已经看不出是个阵法。
“就是这里了。”
楚江遥给施无怀指指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阵法。
施无怀看过,随后提出了一个很常识,因为太常识,所以格外可疑的地方:
“破坏阵法只需要三剑,怎么划的这样乱七八糟的?”
万寻山虽以修剑为主,但阵修的内容也会捎带学习,虽然没有专修阵法的门派钻研更深,但基础的内容也扎扎实实一点不漏的都教过。
楚江遥的处理方式,有些太外行了。
“阵修课上讲过吗?那我可能没去听……就多划了几下。虽然过程繁琐了些,但是总归也是能起效果吧。”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这种刻下的阵法,若是不清楚具体哪几笔是关键,整个划花了是最不出错的处理方式。
施无怀在意的是楚江遥方才对主人家的解释。
门房莫名其妙的指认,意外的突破点,一个人斩杀的魔物,还有关于那盆花的说辞……
施无怀语气平常,言辞之间却又质问的意味。
“你怎会对那些古怪的东西这么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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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