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鹤堂临近无名河,无名河的河滩上有一群白鹤。
李怀居喂了它们很长时间,所以当这个老得嶙峋的人再回想起从少年到老年的人生来,即使中间被战火纷飞中断,从而颠沛流离几十年,然而重返故地时,唯有观鹤堂此处,成为他一生的心安乡。
断断续续之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目睹了多少只白鹤迁徙,多少只白鹤死去,再又亲眼看着多少只它们诞生,长大再又死去。
李怀居坐在藤椅上,昏昏欲睡。
木门轻响,惊起几只觅食的鹤扑翅。
小樵夫背着一捆柴慢吞吞地走过来,柴很重,压得他的背很弯。他小心翼翼地,将柴火卸下来,放在一角。
斜阳笼罩在他的肩背上,清瘦的身影让李怀居眯了眼。
所以这个老人招了手,小樵夫迷茫起来,不太确定地指着自己。确认了,远远地点了一点头,搓了搓手,小跑过去。
小樵夫脸上有像麦麸一般的粗糙,黄得黑了些,脸上显露不着安。他个子有些子高,腰背因为劳作有些不自然的佝偻。
李怀居问这个年轻的樵夫:“怎么会是你呢?之前那个砍柴的呢?”
小樵夫挠头,有些担心面前这个老人不信任他,局促地舔着嘴唇,迅速低下头去。
“柿子爷病了,我,我就接替过来了,我是他同村的。老爷您放心,我手脚麻利,力气也大,背的更多……”
李怀居瞧出他的不定和疑虑,微笑着摇头:“不是不信任你,只是这么年轻的娃娃就出来背柴,你家里人呢?”
“我爹我娘都卧病在床,家兄前些年被人打断了腿,如今只有我能挣些银两了,一般就做些零碎活计,维持着……”话还未完,这孩子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小樵夫用袖子拭泪。李怀居定定地坐着看他,眼中有些怜惜,道:“罢了,孩子,你跟着老夫,好好做事,老夫不会少了你的银两,也够你养活一个家里的了。”
小樵夫跪下给李怀居磕了个头,眼中溢出热泪,恐不能自持,手忙脚乱擦拭。
李怀居不再说话,移开眼,将手上的粮撒出去。
一只只白鹤踱步过来,尖喙戳进泥土里去。
这一日入夜,无名河水泛波光,明月一起一伏,观鹤堂门口的方寸之地上有一小盏灯,小樵夫跪坐着将砍来的木柴堆放好。
木门作响。
小樵夫回头看。
瞧见胡子发白的老人拄着拐杖出来。蓝衣儒生的装扮,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河水发出如碎玉击石般的声,小樵夫坐在阴影里,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怀居递给他一个披风,小樵夫手忙脚乱起来,将手掌在并不合体的粗衣上抹了又抹。
李怀居只是道:“拿着,天冷了,明天再做,回去吧。”
小樵夫愣愣地,接过披风,说道:“好……不过马上就完了。”
这个老人又眯起眼,露出与第一日见到这个小樵夫一般的神色来,最后却不过摆摆手,叹了口气,便拄着拐杖回去了。
到木门合上的那一刻,晕暗的缝隙之中,那个老人看见那瘦弱的影子跪坐下去,动作着。
李怀居合门的手一顿,终是关上。
此时季节,百木凋落。连白鹤也不知踪影。
终于摆放好一切,小樵夫起身时,眼前一黑,晃了一晃,立着好一会才缓了过来。
很沉重的呼吸声,脑中也有瓮声回荡,心跳得像要击破壁垒。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他会活多久。
自嘲似地轻笑声在月夜中溢散。
忽而肩膀被人握住,手腕也被人把上。
少寺却觉得,比人先来的,是身后浓重的寒凉与压迫,让他无从逃走。
嘴里被放了一颗苦涩的药丸,他下意识用舌尖想往出推,因被他爹捏住下巴而无法实施。
“咽下去。”
帝王站于他之前,面无表情,盯着这个让他头疼的爱子,看他面目狰狞地吃下药,然后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月光之下的天子不动如山,做完这一切,才问出第二句:“你很闲?”
少寺眼露凶光,像铁上的锈,反讽道:“比不过父皇,日理万机。”
这话少寺以往不会说,今夜许是掩饰了面容,让他露出罕见的恶劣一面来。
圣穆帝不恼,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少寺,这是父看子的目光,平和沉静,显而易见的审视和深藏不露的怜爱。
他道:“你若是知晓,便不该一人至此地行此事,让朕从日理万机中还要抽空看看你在作何。”
“而且,赵少寺,我并不记得,我教过你们做蠢事。”
圣穆帝在等少寺的一个答案,他看着这个长到他下颌的少年,眼里呼之欲出的东西与多年前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联系起来。
天子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注视一个人了。他要耳聪目明,要洞悉局势,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自持,因而不能单单只看一个人,他往往坐在高位,看着一群人,提拔未露锋芒的,打压过于出彩的,让两虎相斗,自己坐成渔翁。
时日一长,不免深觉乏味,可已然成习惯,骨子里都保留着帝王天性中的冷漠,唯一的那些温情,只留给了,那个让他失而复得的妻,爱也好怨也罢,事到如今,自然而然,爱屋及乌。
圣穆帝伸出手,用手抹过少寺的脸颊。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有登峰造极的逆反之心,不耐地偏过头。下一刻,却看他的父皇定定摩挲着手指,上边是特质的药粉,他深知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
圣穆帝却出神了。
少寺狐疑抬眉,少见他父皇如此的心不在焉,眉梢嘴角竟都挂着浅淡的笑意。
少年郎眼睫都颤了,心想莫不是被他气疯了罢?!
而不过几息,圣穆帝拂袖,负手而立,收敛了情绪,只淡淡说了一句:“圣人诚不欺我。”
话到此处停下,是没有说完下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子。
少寺还不及细想,胸口涌现一阵痒意,使他握拳轻咳。
待其平复,圣穆帝伸手要少寺手里的披风。少寺不想给,与之僵持,他老子的眼里带着不容置疑,因而败阵,随即一件鹤氅被扔到他怀里。
少寺下意识想扔了。
“你敢扔,朕就剥了你的皮。”
无波无伏的声,带着威胁的话,这实在不太符合他老子的性情,少寺也意识到了,偏生扬起的手被迫落下,在他老子身后恶狠狠地瞪,脸都气红了。
剥不剥得了他的皮还不一定,反正扔了,指不定剩下的两个月里待在长吉殿中就脱了他的一层皮。
少寺是气得牙痒痒啊。
前边人站定,薄薄的月光照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圣穆帝道:“赵少寺,你是朕的种,你以为朕焉能不知你打的那些算盘。”
“平日你做什么,只要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随你如何地折腾,朕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独一件,不可越雷池。你心知肚明,朕说的是什么。”
少寺披着鹤氅,依旧冷着脸,闻言垂着眼,看向圣穆帝手臂上搭着的那件李怀居的披风。
……
十月日,圣穆帝常去章和殿。
那段时日,外头落了一地叶,云缘颇爱坐在树下的摇椅上晒太阳,大多时候圣穆帝进去时。
看她闭着眼,橘色的衣裙铺开,卷起了一地叶。
帝王站在十步外,看了很久。
然后走上前去,拾起因她睡着而无意识扔在地上的书。提衣悄无声息地坐在摇椅旁的石凳上。
他翻开书,上头龙飞凤舞的字映入眼帘,墨痕大刀阔斧地划去一行又一行的内容,朱笔横批于旁。
一个又一个死字呈现了结局。
书卷被翻阅至泛黄,纸角被磨到蜷起。
圣穆帝看至一旁沉睡的女子,她眼底下有青黑,睡梦中也蹙着眉,睡得并不安稳。
书页又被翻了一页,里头夹着一片叶做书签,应是已然被放置了很多年,全然的棕黄。
圣穆帝拿起这片叶,翻转了一面,那后边写着一个字。
位。
不是云缘的字。
却是他的名。
……
那些日子,云缘发现圣穆帝变了,床榻之间有了些狠戾。
仿若此时,青天白日的,他让云缘坐下去。
云缘膛目结舌,脸被勾红了,眼睫都颤了,她觉得自己被玩乐地有些过,正趴在榻上平复着气,背后又有胸膛贴上,炙热的气息打在耳边。
耳垂被弄住,再然后,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肩头,云缘侧着身,他从后边用上了指,指腹有茧,很明显地,又在玩。
“阿姐渴不渴?”
云缘被抱在怀里,捂着脸,想发挥自己一贯会的胡说八道,偏生他又不消停,莫名有着玩到让她闭嘴的势头。
最后,他没给她喂水解渴,她倒是让他呛住咳嗽起来。
云缘实在忍不了了,连寝殿内的帐幔都扯下来包住自己。
她靠着墙坐着,看一旁靠榻坐着的人君。心里在想,这样下去,要么自己今日死,要么来日被他玩.死。
忽而,注意到正在擦拭双手的人扯了扯她裹身的帐幔。
“作何?”
圣穆帝看云缘,从她的脸落在她露出的脖颈。
是有些过分了。
男子喉结滚动,看着那层帐幔,只两个字。
“湿的。”
云缘恼羞成怒,“你给我滚啊。”
圣穆帝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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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帐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