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寺近些日子总爱出宫,归听禀报至东宫时,太子辛桓不过问了一句:“父皇可知晓?”
归听颔首,只道:“陛下那边,属下看并无阻挠之意。”
辛桓扣着茶碗手指轻点。
“既有父皇的人在,孤也不必插手。你去打探一番,看他又想出来什么法子折腾。”
归听应声,悄无声息退出。
十一月,外头添了些寒气,晨起的日子里带着大雾,与远山并行。有个姑娘穿青绿的衣,从曲径通幽处走出,正欲去膳房取食。
老远地,她瞧见了人影,一时不敢置信,又见着了正面。归听朝她明晃晃地笑着。瞬间抑制不住的喜悦从头到脚地蔓延,她快步走过来,裙摆大幅度扬起。
归昭有一双丹凤眼,上挑的眼尾使妩媚与清冷并行,像秋日雨露之下绽放的白菊。
归听一把接住她,随之而来的也接住了一股清苦味。
“这么大的人了,没个正形。”归听嘴上数落着,手上却握着妹妹的肩头,瞧着自家阿妹的脸色。
他此去燕国整整半年有余,虽是时常与阿妹通着信,可阿妹总归不识字,她脸皮也薄,不好意思总找照顾她的阿嬷去读,叨扰人家。
所以大多时候是归听写一些简单的问候语,以示无虞,而归昭则会选择给他画一些东西,以作自己收到了,算为回信。
归听替她拂好鬓边散落的一缕发。问归昭:“这日子可有按时喝药?”
归昭点头,握住她阿兄的袖子,仰起巴掌大的脸,颇为自豪地说:“喝,每天都喝,阿兄你别担心。上个月阿嬷刚给我量了身,这半年我长高了不少,阿兄你没发现嘛?”
归听笑,只摸着她的脑袋,“高了,荆娘是个大姑娘了。”
归昭吐舌头,又看归听,嘴里嘟囔着:“阿兄黑了。”最终到底忍不住红了眼,埋进归听的怀里,小声说道:“阿兄阿兄,我可想你了。下一次再走这么远,我就要生气啦。”
归听这一次去燕,让归昭半年间打听到了数不清的流言事与燕国的动荡话,归听自请留燕做太子眼线本就是凶多吉少之事,燕国动荡风头最盛之时,归昭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本就聪慧过人,如今年岁渐长,已经从当年事中回味过来,归听归昭兄妹二人自危,归听不得已出此下策祈盼去燕将功折罪,想求得太子饶恕。
当年还不是太子的辛桓随工部至济州。不是天下百姓所想留城州受官臣恭维,作表面功夫,而是随河工先去了河家村。
半大的孩子负箧曳屣,隐姓埋名跟随河工四处考察。
归听救了落难的太子。
归昭还记得,救太子的那一日风雨交加。归氏兄妹二人所住的破茅草屋里漏着雨,盖顶的茅草被风吹得掀起来,靠着压在上边的河石才勉勉强强不飞出去,而整个茅屋也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纵使如此,这危房也是兄妹两人唯一的平安地。
可归听出去了。
八岁的归昭抱着被雨打湿的粗布缩在里头,看着十四岁的兄长走出他们的平安地,走向那座可怕的深山。
云压地很低,风吹地很猛。
雨最大的时候,归昭仿似都听见了虎啸声,她迷迷糊糊睁眼,夜色中,她看到兄长背着一个昏迷的小少年回来。
那个小少年昨日还与兄长问过路。
归昭紧紧攥着归听的衣袍,她酝酿了很久,方开口问归听:“太子殿下这回还要外派阿兄么?”
归听摇头,告诉归昭:“阿兄这次不离京。”
归昭对近些日子太子关心之事知晓一半,毕竟三日前殿下去长吉殿检查二殿下课业时,归昭也跟在身旁。
归昭偷偷掀起眼皮,看自己的兄长,犹豫着是否要将知道的事告诉他。
眼瞅着兄长就要走了,归昭吐出一口气,开口道:“阿兄,半个月前,太后娘娘命我去宫外供奉九盏太子殿下的长明灯时,我,我曾在宫外见到过二殿下。”
“嗯?”
归昭舔唇,道:“不过二殿下并不以真面目示人,作樵夫样,砍柴浣衣。”
“我远远看见,并不敢上前,但是,阿兄你知晓的,我不会认错人……那位,就是二殿下。”
那日归昭在大兴善寺照太后命为太子在佛祖前奉灯七日。事毕,她随径而行下山。时天起小雨,淅淅沥沥,她找到山中一个樵夫堆木的茅房避雨。
归昭拂衣坐在蒲草里,也在这时,异香入鼻,她抬眼。
瞧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樵夫背着一捆柴坐在树下,也在躲雨。
本是不起眼的一幕,却让她心里一动。
这顾异香她不会认错。因为在宫中第一次见到二殿下的那一日,这香味就已经让她临死了一会。
宫中的二殿下脸上总会挂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看似极好的脾气,与宫女太监打成一团,可就算这样,归昭还是觉得他淡漠疏离极了。
太子辛桓是永远温和有礼,处事有度,不越雷池,而二殿下少寺则永远对任何事物也是无所谓,放任自如,漫不经心,吊儿郎当。
少寺妖鬼命,从生下来,便身有异香。郑氏制奇药,服下为中和,然药效不长,需得每三月一服。
宫中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加之那香味天生以药性压制,寻常人也不得近皇子身,因此也只有天子太子与近臣近侍知晓。
而归昭嗅觉出众,见到二殿下少寺的第一日,便指出了这异香。
归昭第一日与少寺见面,还是她求了阿嬷好久,死缠烂打,方让她可以远远跟着太子身边侍从出来透口气。
在太子身后一众的宫侍中,归昭在最末尾,踮脚瞧着长吉殿上头大大的牌匾,里头是寂静无声的。
她什么也瞧不见,被隐匿在和她一样的所有侍从之后。便是这时,归昭第一次闻到了那股香,像冬日暖阳照在梅花上的味道,冷冽的清香。
那时候的少寺仅仅比归昭高一个头,苍白的脸上挂着清淡的笑,他用着手上一个竹竿轻轻点在归昭的脑袋上。
归昭被吓地一个趔趄坐在地上,眼睛却紧紧盯着面前的小少年,她挠着头,脱口而出:“你好香。”
少寺收回手,见归昭还不放开眼,不轻不重道:“放肆。”
阿嬷此时也是小跑过来,揪着归昭赶忙跪下磕头:“请二殿下恕罪,这是新来的小丫头不懂规矩,惊扰了殿下,奴带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倒不必麻烦宋嬷嬷教训。”
墨蓝色锦袍的小少年开口,让归昭莫名敢抬了头,一眼,又低下头去。
她看到自己手掌心贴上了的泥土。
归昭淹了一口唾沫,宋嬷嬷眼皮子一颤。
“罚她将将春江花月夜里头的花全部摘完,放在你们主子寝殿内,好好熏上一熏。”
宋嬷嬷与归昭对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
楼公公在一旁捂嘴笑。
少寺前些天,刚被太子说教了一番,气还未理顺。这会子明里暗里,指桑骂槐。
归昭直愣愣点头应声。
随后看到,几步远处的太子辛桓。
这是是归昭和兄长进宫的第二年,归昭很少会见到太子。
归昭垂下眼,手指抓紧了膝头,浑身都颤抖着。
她听见太子辛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归昭闭眼,叩首:“启禀殿下,奴叫归昭。”
空气中一时不畅,长吉殿前所有人竟都屏息敛声。
随后,所有人看到,不知为何,那刚刚执竿的二殿下,不动声色站在归昭跟前。
嘴里是轻蔑无礼的话。
“她鼻子比狗灵,皇兄,你将她给我如何?”
吊儿郎当地笑。
少寺大大方方地与辛桓对视,明眼人都可以感觉出的不对劲。
终是太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归昭,移开眼,掸袖道:“将你的蚊蝇小字练好再说。”
少寺那会写字小,偏好密密麻麻紧紧密密。
待二人走后,背后的阿嬷已经瘫软在地。
而归昭早已出了一身的汗,衣衫黏在背上。
阿嬷颤抖着伸出手,将归昭紧紧抱在怀里。
归昭知道,太子想杀了她。
而二殿下保住了她。
那一抹香差一点成为勒死归昭的井绳,最后,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此后三年间,她时常闻到,却再也不敢抬头。
直到那一日。
归昭又一次见到,十三岁的二殿下。
那个小樵夫身上散发着和二殿下一模一样的味道。他仰躺在树下,以石作枕,一只腿曲起,随意散漫躺着,不在乎微雨是否会浸湿他的衣,而发丝已然黏在他的脸上。
他身体不好。
宫中众所周知。
归昭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放在那个樵夫枕着的青石上。
然后她回到那个堆柴的茅屋。
雨气蒙蒙的。归昭忍不住睡过去。
在醒来时,她第一眼就去看那个披风,依旧是被她叠好完完整整地放在树下的样子。
人却不知所踪。
……
少寺这些日子是真勤奋啊,敬鸟都忍不住怀疑这个摇着笔杆子不停的是否还是自个那个可亲可爱的主子了。
十一月日,敬鸟在下边煮茶,咕嘟咕嘟冒热气的上边,少寺靠坐着树干,埋头写策论,下边被团成一团扔下来的纸是一张又一张。
敬鸟捡着一个,又扔进炉子,撑着下巴。
到有人给他手上递着一沓,敬鸟下意识要往炉子里扔,被少寺敲了脑袋。
“疯了?”
敬鸟还来不及捂着脑袋,就见自家殿下挥着手往出走。
得,又要出宫,还不带他。
倒叙,下章看父“慈”子“孝”[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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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