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居这一觉睡得有些长,醒来时有个小樵夫坐在他身边,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落在地上的那本书。
他因着羞怯,并不敢翻动,只是蹲着,垂着头,他头上有麻布段绑成的马尾,马尾长至肩背,乖乖贴伏着他的脖颈,一动叶不动。
这个年迈的老人便坐着,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看了这个小樵夫很久。直到小樵夫坐直了身,终于转动自己酸痛的脖子,这才注意到老人一双混浊的眸子在看他。
小樵夫慌乱了一瞬。
李怀居却突然开口问他:“你看得懂?”
毕竟这人的字是真不敢恭维。
不出所料,小樵夫摇头,他嘴唇起了死皮,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他道:“我不识字。”
老人起了兴趣,蓝衣袖被微风吹荡,他问小樵夫:“那你在看什么?”
小樵夫歪着头,“我虽然不认识字,但还是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写字很有意思。以前在私塾送柴时,也曾无意也见过那些公子小姐们的书本,他们的字都不一样,有的是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有的工工整整,看着也好看。”
“但是,这本书上的字,像,是画出来一般。”
小樵夫抿唇,望着老头落在他身上的眼,问他:“我可以翻翻吗?”
李怀居笑,点头。
粗糙的手指拂过书封时,心跳若鼓。少寺低着头,每翻过一页,眼里的欣喜就加重一分,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想让上头的老人看出端倪。
少寺手中并没有她的真迹,他唯一见过的她字,便是御书房中总被父皇搁置在案角的一本书。
少寺幼年时,总被圣穆帝抱在膝上带,小小一个奶娃娃,吐着口水,扒着他爹的腰,睡得是一个昏天暗地。
除非有时候圣上要议事,便是嬷嬷和老太监哄带着。
这时候的少寺便爱抱着一本书,说是书,倒有些过了。因为那是一本被人特意整理加封后才成了书的一些纸张,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比比皆是。
而那时候的小少寺字还不认字,鬼使神差,照猫画虎地,整日抱着那本书,不看不翻不毁坏。
等天子再回来时,便见到少寺像只乳猫一般蜷缩在案下熟睡,怀里紧紧抱着她的书。
等到少寺再大一点时,这些记忆就已经被淡忘在牙牙学语时。从六岁起,他就已经很少来到圣穆帝处理政务的地方。
而大多时候是在图谋着如何外出,再不济也是被侍卫困在长吉殿中,将枯燥无味的书本当作石头一般抛,等划过天际,落到了那锦衣的辛桓跟前。
等八岁的少寺再一次看到那本书,记忆中的障石也陡然裂开。
扑面而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却避无可避。
叶黄了一年又一年,御书房中的折子换了一批又一批。
那本书泛黄陈旧更甚。
他认全字了,不需要坐在那个总是孤身一人的帝王膝上牙牙学语,他也记起来忘记的是什么了。
所以再次翻开那本书,第一页被提上的三个字,一霎时的迷茫。
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
还来不及想得更多,因为下一刻,少寺看到,他老子作一副有人抢他饭的死人脸,瞪他。
思绪戛然而止,到了面前这个满脸褶子的老人身上。
“我可以,跟您学识字吗?”小樵夫棕色的脸变成黑红了,在那个老人挪目的一刹那,他急忙挥手,结巴道:“我不会,叨扰您太多,就只是,问几个字……”
李怀居摸着胡子,呵呵笑起:“老夫姜太公钓鱼。”
十一月中旬,少寺从观鹤堂偷了一本书,夹在内衫里带出,在柴房中打开。
那个小柴房是观鹤堂的东北角,鲜有人来,李先生不会做饭,是雇山下村庄里的农妇过来单独做饭,一般不会见到人。
那小柴房中只有一个瓮盖大小一般的窗,有光线从那里透进来,深深浅浅。
小小一本书被摊开在光下头,外边下着鹅毛大雪,风呼呼地吹,像刀子一般从木头之间的缝隙里刻在少寺的脸上,小樵夫裹紧了身上的破衣服。
那书被她提了一个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叫余心记。
他翻开。
“寿安四年冬,余与沁发登华山看雪,山无奇,路无奇,树无奇,雪无奇。
“沁发有感而发,直夸浩瀚自然。
“问余感,余未有何感,天未亮被拉至此处,唯想剁沁发身,以慰余心。
“冷,困乏,想睡觉。”
小樵夫被冻得通红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
“太康一年夏,文石(李怀居)与余当堂争执,余气,骂其无能固执古板死木之辈,硬及棺椁,臭比僵鱼。
“然,余不曾想,文石,红脸结巴。
“余当堂狂笑。后感实属冒犯,下朝于庆春楼摆宴向文石赔罪。
“然,又起争执。文石败,三月见余不言。”
小樵夫笑着躺倒,像幼时一般,抱着一卷书。
……
李先生以为自己钓到了一条大鱼。
然,事与愿违。
这事有两个,一份在于少寺,一份在于李先生。
一是少寺想不清楚这世上怎么还有比他哥赵辛桓还要偏执的人。这死老头钓他的时候还是和和气气,善良大度的会给他解答困惑救他于水火的的圣人样,一旦真上钩了,就变成了堪及灭人欲,追圣贤的死儒生了。李怀居连他用膳,洗漱的时间都把握住了,由衣衫到字体,坐相到君子六艺,从头到尾给他教了个遍。
少寺差点憋不住,他哥给他的教训太多,而克服自己的习惯又太难,所以孩子努力让自己漏洞百出。往往这时候,再顶着那张越发黑的脸,睁着一双单纯无害的眼,与李先生对视。
二是李先生也愁啊。
他教导下来,发现这樵夫脑子里古怪的东西太多,说出的话也是惊世骇俗,放荡不羁之语,三言两语便使李先生常常说不出话来。就在老头想发火时,他就会咧着嘴,不好意思地朝老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才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个不加掩饰,一个痛苦不堪。
终于有一次,小老头抬头抓了抓头上并不怎么多的白毛,努嘴了,想顺气,顺不下去,摔门进去了。
留着小樵夫一个人坐在院子中,他的手被冻得发红发僵,朝着紧闭的门扉看了一眼,眼睑下盖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随即抓着笔,笔走游龙。
一副无比难看的字跃于纸上。
那是十一月下旬。
少寺去了章和殿。没有选择寻常进去的法子,而是扒着墙,坐在瓦片上漫不经心地看。
在少寺触墙翻身而上的那一刻,他敏锐地听见了短刃出鞘的声,暗卫见是他,都颔首隐入了暗处。
他坐在上头,一眼就瞧见窗内的云缘。
她很没有规矩的躺靠着,垂眸翻着书,不似少寺那一日见她笑吟吟图谋不轨的模样,那会她蹙着眉,偶尔揉揉眼睛,颇为头疼地看着那本书。
她在看什么?
少寺有些好奇。
因为他想起,她在她的那卷余心记中的又一篇。
“太康二年夏,余乘船卧看云霞,携太傅六岁小女嫣然。
“途中,嫣然愁眉不展,余问其因,知嫣然忧其课业未完,恐遭老子责。
“余心善,劝导宽心,后嫣然尽抛其课业于水中。
“翌日,太傅状若疯牛。”
那太傅他认得,张鄞之的九爷爷,为人以儒雅谦逊著称。而嫣然,应是如今许氏主母,于嫣然。
少寺觉得脖颈一凉,有雪水从衣领滑了进去,他用手掸了掸身上其余的雪水,换了个姿势坐着。
再抬头时,那里头的女郎已经抬头望着他,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她的眼里似乎涌现许多东西,少寺蹙着眉,却未曾抓住。到一个眨眼间,云缘已经弯了眼。
又在装模作样地看他。
“你不下来在……我这里坐坐?”
少寺从翻墙上来就没想过掩饰,却也不是为了下去。
云缘声音不大,由此在少寺耳中只有安稳平和,只是,她似乎不知如何在自己这里自称。
少寺扯起一抹讽刺的笑。
“今日叨扰娘娘了,孩儿只是好奇,当年您离宫十年究竟去了何处?”
闻言,他看到窗里的女子渐渐收敛了她的那抹笑,叫了他的名字。
“少寺。”
坐在墙上的小少年不动声色握紧了拳头。
云缘直视他的眼睛,道:“与你无关。”
……
小樵夫提着一串肉来看李怀居。
他敲了良久的门,也没人给他开。
或者说,已经敲了整整快一月的门了,这老头彻底将他拒之门外了。
少寺无甚惊讶,他早早料到有这么一日,李怀居只是老了,不如年轻时的警醒,但他毕竟是李怀居。
所以只是时间的早与晚不同而已。
而这边,李先生可是真的气,这一套一套的,被这还说不明白是不是樵夫的小子玩明白了。
他为师几十载,桃李天下,门下弟子三千,竟一时看不出这樵夫的眼界与谋略,竟还察觉不出这些日子的不对劲。
如今越发回想,越觉心惊。
大有几分那人的架势。
若是心术不正之辈,再祸个国启不是他的罪过了?
李先生在观鹤堂里头煮着茶看雪,不想理会。可偏偏那道叩门声不停,很是固执,一声接着一声,直直叩了快一个时辰。
外头风雪交加。
小樵夫坐在檐下,身上穿着的还是李怀居不要的棉袄,飞雪打在脸上使他睁不开眼,他搓着手哈气。
隔着一道墙,他听见一道声。
“你回去吧,老夫实在教不了你。”
敲得让他麻木的门终于打开,老头拄着拐杖出来,在看到小樵夫手上提着的一串肉时一顿。
小樵夫不说话了,埋头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直直跪到李先生跟前,磕了三个头。
“先生可能不缺这些东西,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话至此处,小樵夫停下,依旧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看李怀居,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道“叨扰老师了。”
李怀居扭过头,冷哼一声,“不到两个月,但老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小樵夫于他看来,并不是什么可以称之为君子之人。
少寺淡笑,他看够了东西,该抄抄该顺顺的都合心意了,所以并不对辩,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腊月二十九,宫中大朝会,众臣点灯,拜贺天子。
少寺回宫时,并不见官臣问拜见礼的队伍,宫侍也都是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他瞧见御前的太监与被扣压住的侍女。那侍女,叫绘扇,是章和殿的人。
那小太监一见到二殿下,心里一个咯噔,赶忙迎上去,还未开口便被二殿下前所未有难看的脸色一惊,下一刻神情竟变得慌乱起来,脸色煞白,当即不顾大监阻拦,朝太极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