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灵根测试后,俞宁便没再见过师尊。
她隐约觉得师尊是在躲着自己。
去暖房给师尊送餐食,他永远不在;若是在演武场遇见了,师尊看见她也是掉头就走。
俞宁向来读不懂师尊的心思,久而久之,也就学聪明了,不再读了。
毕竟她连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
事情还要从俞宁在演武场‘舌战群儒’一事说起。
先前救下妖族弟子徐坠玉并为其引荐可以说是善心使然,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为妖族辩驳则实在不像原主的作风。
毕竟俞宁从先前的愚笨怯懦再到如今的言行犀利,变化不可谓不大,而古书确实有记载过夺舍之事。
玄真道人惊疑于女儿的变化,竟请了传闻中额间生了第三只眼,可以窥前尘,观往生的魂师来勘俞宁的识海。
身为清虚教派掌门的女儿,自不可与邪术有所牵扯。
俞宁惶恐。她穿越到仙门这个最忌讳邪门歪道的地方,若真被探出她这非原主的内核,恐怕会被马上斩杀吧。
到时候别说是给师尊送温暖了,估计连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所以,纵使占他人之躯壳非俞宁所愿,她还是要把戏做足。
可是谁成想,到最后,俞宁绞尽脑汁准备的万全借口一个都没用上。
那魂师入俞宁的识海不消片刻,眼睛便蓦地睁大,下一秒,他直挺挺地朝着俞宁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庄重的叩首礼,嘴里高声喊着:“这厢圆满了。”
玄真道人见状,忙上前一步搀起魂师,神色凝重,“大师何出此言?”
“令嫒天生缺失的一魄,已然归位。”魂师望着俞宁,眼神里翻涌着悲悯与释怀,“如今魂魄圆满,因果已成。”
俞宁在心里疑惑。
她原以为自己的穿越是鸠占鹊巢,却没料到竟是补全了原主的缺憾。
那自己这来自未来的魂魄,究竟是巧合降临,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俞宁的脑海中闪过第一次见到原主母亲李芸时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难道……自己和原主本就是同一个人?
不过这想法着实荒谬,俞宁马上便否定了。
“宁儿既已魂魄归位,便是天大的喜事。”玄真道人紧绷的神色舒展不少,看向俞宁的目光满是疼惜,“先前是为父多心了。”
俞宁勉强笑了笑,心思却飘远了。
她穿越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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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便是幻阵开启的日子。
那是一处悬浮在云海之上的古阵,阵门前立有一石碑,通体刻着繁复的符文,流转着淡淡的金光。
玄真道人亲自坐镇,各长老分列两侧,场面十分肃穆。
俞宁四下望了望,从乌泱泱的人群中一眼找到了徐坠玉。
徐坠玉的五官柔和清冷,再加之周身疏冷圣洁的气质,活像是一个由冰雪堆出的美人。偏偏淡极生艳,如今这般远远地瞧过去,只觉得秾丽逼人。
许是感知到俞宁的目光,徐坠玉微微侧脸,视线穿过人群,精准地与她对上。
俞宁心头一跳,她弯起唇,笑着冲他眨眨眼,做出一个夸张的口型:加油。
徐坠玉的唇瓣抿了抿,微微点了点头。
“现在,考核开始。”执事长老的声音打破沉寂。
阵法开始运转,徐坠玉收回目光,抬步走向阵门。
在触到淡淡金光的一瞬间,他的身影猝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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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内,徐坠玉刚站稳,周遭景象便骤然变幻。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将他带回了记忆深处的那片荒芜山谷。
“孽种!你就该被冻死在这鬼地方!”一男子怨毒的声音穿透风雪,直直地刺入徐坠玉的耳膜。
徐坠玉抬眼看过去。
面前的男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此刻男人脸上满是嫌恶,他高高举起手中带刺的皮鞭,向徐坠玉挥去:“看我今日不了结你这条贱命!”
幻阵中五感皆真,所以当皮鞭落在徐坠玉的肩胛时,他不由得闷哼一声,血迹在衣服上晕开一片暗沉。
“爹,我想问问你。”徐坠玉直起身,抬手擦拭掉嘴角溢出的鲜血,“我也是你的孩子,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面色狰狞,皮鞭再次扬起,又狠狠落在徐坠玉的背上,“孩子?你也配叫我爹?你还我柔儿的命来。”
“就是因为你的降生,我的柔儿才不在了……”男人捂着脸,又哭又笑,“你是不详的灾星,只要靠近你的人,都免不了祸端!”
“母亲是难产而死,与我无关。”徐坠玉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从未害过任何人。”
“孽障还敢狡辩!”男人怒吼着扑来,可身形刚动,便如被冻住般僵在原地,周遭的风雪、山谷也开始扭曲碎裂。
徐坠玉看着眼前的幻象消散,肩胛的痛感随之褪去,只余下满心冰寒彻骨。
下一瞬,光影流转,他已站在清虚教派的膳堂外。
他衣衫褴褛,怀里紧紧抱着半块干硬的窝头。身旁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他们将他推搡在地,狠狠地甩他耳光,边打边嘻笑着。
“看这妖种的样子,怕是几天没吃饭了吧?”
“哼,妖族就该吃泥喝风,也配吃仙门的食物?”
“把窝头交出来!不然今日就打断你的腿!”
徐坠玉垂下眼。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刚入清虚教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唯一的念想就是攒够食物,分给同屋那个病重的妖族小师弟。可最后,小师弟还是没能熬过寒冬,在一个雪夜里没了气息。
小师弟在弥留之际扯住他的衣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师兄,你一定要变得很厉害,那样的话,就不用再过这种苦日子了。”
脱离回忆,徐坠玉冷冷看着眼前的虚影。
心底有个声音在咆哮:“徐坠玉,动手吧。杀了他们,剖出内丹收为己用。你不恨吗?不想报仇吗?不想变强吗?”
“你看清了,从小到大,从未有人爱你。母亲抛弃你,父亲厌恶你,同门排挤你。”
“你生来就是罪孽。”那声音幽幽缠绕,“抛却所有无用的善意,将众生踩在脚底,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徐坠玉,你忘了吗?”
“你体内,有一根魔脉。”
“魔脉觉醒,开启毁天阵,你便能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再也无人会凌驾于你之上……”
天地间仿佛只剩这蛊惑之音。
徐坠玉的指尖微微颤抖,体内一股暴戾的气息蠢蠢欲动,那是被他刻意压制多年的魔脉。
经脉似是有烈火灼烧,痛感让徐坠玉忍不住痉挛、精神恍惚。
意识朦胧间,他想起,曾有一次,他被父亲打得昏死过去,醒来时躺在结冰的河岸边,半边身子都浸在冰水里。
恨意如藤蔓疯长,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可就在他即将抬手取走面前这几人性命之时,他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一道鲜活的身影。
是俞宁。
俞宁的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他可以透过这清透的眸子看清楚她所有的想法。
他曾从其中见过她最真诚的善意和尊重。
那些做不了假。
他所遭遇的,也并不全然是恶意。
徐坠玉垂下头,良久,他低低地笑出声。
“俞宁,竟是你救了我。”
徐坠玉周身骤然涌起清冽灵力,那些缠绕周身的暴戾妖气如潮水般退散,被他强行压回丹田深处的魔脉之中。
他抬眼望向眼前将他团团围住的丑恶嘴脸,眸中已无半分迷茫与动摇,只剩一片澄澈的清明。
那些桀桀怪笑,在灵力的冲击下如同碎纸般纷飞溃散。
膳堂的幻象层层剥落,露出阵法核心的金光。
至此,阵法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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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坠玉站在幻阵的出口处,身后石碑上的符文流转着光芒,为他的周身镀上了层淡淡的金光。
玄真道人目光落在他周身纯净无垢的灵力上,眸中满是赞许,“幻阵勘心,心魔不侵,你已具备内门弟子资格。自今日起,入我座下修行,我亲授你功法。”
满座哗然,也再无人出言反对。
毕竟顶级灵根加上向道之心性,足以堵住所有悠悠之口。
徐坠玉垂眸躬身,声音温润无虞:“弟子遵命,谢掌门厚爱。”
可眼底却未映半分欣喜。
方才幻阵中那蚀骨的恨意与戾气,并未因破阵而消散,不过是被他用更沉的心思压入了心底最深处。
徐坠玉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从不是魔脉带来的毁天灭地、玉石俱焚,那是困兽末路的疯癫,却换不来真正的立足之地。
他要的是正统,是仙门认可的身份,是光明正大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力量;是让那些曾经骂他妖种、踩他入泥泞的人,终有一日要仰望着他,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仙师;是让清虚教派、让整个仙门,都成为他踏向巅峰的垫脚石。
魔脉之力虽强,却终究是邪途,只会让他沦为众矢之的。
而拜入仙门,得掌门亲授功法,便能借正统之名遮掩妖脉,炼化体内冰灵根的纯粹力量,待羽翼丰满之日,便能执掌世间规则,无人敢因他的出身而轻贱半分。
他要的从来不是毁灭,而是掌控。
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这对妖族不公的天地规则。
这份游走在在善恶交界点的野心,骗过了幻境。
幻境以为他心向正道,可实际上,徐坠玉心向的不过是正道能给予他的力量。
至于俞宁——
徐坠玉抬眼,看向她笑意盈盈的面庞。
从雪地里她挺身而出,到为他求来内门考核的机会,再到幻阵中使自己顿悟,她的价值远比他最初预估的更高。
就连掌门亲授的机缘,说到底,也是借着她的身份与偏袒才得来的。
所以她,很有用。
这是他对俞宁价值的唯一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