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雪霁。演武场的青石砖板被融雪浸得透亮,测灵玉台通体莹白,立于中央,迎着天光泛出冷润光泽。
参选弟子按序排开,窃窃私语声里,半数目光都落在队尾的徐坠玉身上。
徐坠玉的容色本就极佳,如今换上俞宁送的新袄,墨色布料衬得他冷白色的皮肤愈发清透,平添几分矜贵雅韵。
男弟子多是嫉恨,女弟子则难掩惊艳,目光皆黏在他的身上难以挪开。
俞宁坐在看台上看去,望见这般景象,感到与荣有焉,还有点小骄傲:她可是这漂亮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呢。
但她马上又发起愁来。
入外门时虽对妖族条件严苛,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比试比试拳脚,而入内门才是真正检验天资的时候。
师尊一直未能得到测验灵根的机会,故常人不晓得他的厉害。
但来自三百年后的岁宁知道啊!
她知晓师尊的冰灵根何等逆天,但她怕妖脉遮掩灵根,更怕旁人见了异象发难。
玄真道人端坐主位,面色沉凝,李芸陪在一旁,见她神色紧绷,悄悄递来一块暖玉,低声安抚:“这玉可安神。宁儿你莫慌,坠玉这孩子看着沉稳,他应自有分寸。”
俞宁接过暖玉,感激地笑笑,心中激荡的情绪暂缓。
“下一位,徐坠玉。”执事长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目光扫过他时,还带着对妖族弟子的固有轻视。
执事长老在心中冷嘁:妖族嘛,腌臜之辈,就该龟缩在人间,跑到仙门之地来做什么,莫非真想得道成仙吗?笑话!他所见过的妖中,十个里九个都是废柴,余下的那个,也不过是稍微好一些罢了。
他谅如今这个,也定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但徐坠玉却完全未被周遭环境所影响。他抬步向前,步伐平稳地踩上一个个台阶,在测灵玉台前站定。
他伸出右手,指尖缓缓触上测灵玉。
霎时间,原本莹白的玉台骤然震颤,一道刺目的冰蓝色光柱冲天而起,瞬间穿透云层,将半边天幕都染成了清寒色。
演武场骤然死寂,就连风也静了。
下一瞬,各门派弟子轰然炸开:“这是超品灵根?!”
“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冰灵韵,怕是百年难遇!”
“他是妖啊,怎会有如此正统的仙门灵脉?”
观礼台弟子议论纷纷,座上长老满面震惊,玄真道人猛地前倾身体,手中茶盏险些脱手。
俞宁长舒一口气,嘴角忍不住上扬——她的师尊,果然从未让人失望。
测灵玉上的蓝光久久不散,细碎冰晶顺着玉台边缘滑落,在地面铺成一层薄霜,寒气漫开,俞宁仿佛又见到三百年后师尊一招‘朔雪’万洲寒的景象。
执事长老颤巍巍执笔,声音发颤:“徐坠玉,纯质冰灵根,灵韵浓度——超品!”
“不可能!”台下一弟子失态地叫出声。俞宁的闻声看过去。
哟,还是张熟面孔。
是前几日带头欺负师尊的人。
他的面色涨得通红,指着徐坠玉的方向嘶吼道:“他是妖!妖怎配拥有超品灵根?而且往日他对于我的出招毫无还手之力!定是这测灵玉台出了差错,或是他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妖法作弊!”
话音未落,演武场便响起一片附和,不少对妖族本就心存芥蒂的弟子纷纷点头。
“是啊,妖族向来阴险狡诈,说不定真是用了手段蒙混过关!”
“超品灵根怎会出现在妖身上?这简直是对仙门的亵渎!”
执事长老本就对妖族成见极深,此刻被这话一激,也忘了方才玉台异象的震撼,放下笔,抬手猛地一拍案几。“岂有此理!妖族孽种,安敢在此作祟?速速从实招来,你究竟用了什么妖术篡改灵根检测结果?”
俞宁真是要被他们的胡言乱语气笑了。三百年后,虽然仙、人、妖三族依旧仍未取得完全平等的地位,但也断没有同如今一般毫无理由地歧视、压迫。
俞宁猛地站起身,她一贯的笑意盈盈不再,眉目间似是凝了层霜。
“灵根择主,向来只看天资与道心,何时竟要论种族出身了?”俞宁的眼中蕴着股怒意,她的目光扫过那带头叫嚣的弟子,字字锐利:“前几日你寻衅滋事,徐师弟念及同门之情不予计较,你倒好,竟用他的宽容大作文章。”
俞宁看向那弟子躲躲闪闪的目光,不屑地笑笑,紧接着又对着执事长老出言讥讽道:“长老莫不是老糊涂了?测灵玉乃上古神物,历经万载淬炼,妖邪之术岂能撼动分毫?若仅凭‘妖族’二字便将人罪,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我清虚教派胸襟狭隘、以貌取人?
“确然。”徐坠玉的声音从测灵玉台旁传来,依旧清冽平静。
徐坠玉抬眸看向执事长老,目光坦荡:“长老若不信,可再测一次。若当真是我使用阴私伎俩,愿受仙门任何惩处。但若是无凭无据便以种族定罪,岂不是寒了天下有灵者向道之心?”
执事长老梗着脖子还想辩驳,却被玄真道人抬手止住。
玄真道人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坠玉,眼底满是对旷世奇才的珍视:“诸位也亲眼所见,方才检测之时,玉台引动天地灵气共鸣,冰晶覆台,光柱穿云,此等异象,绝非妖法所能伪造。”他顿了顿,“测灵玉台乃上古神物,从无差错。而今千年未有之冰灵根现世,是仙门之幸,而非祸患。”
言罢,玄真道人沉思片刻,对着徐坠玉道,“但入内门的规矩不可废。心性试炼可辨善恶,三日后,你便入幻阵试炼三日。若能平安归来,证明心性无亏,本座便亲自指导你修行。”
徐坠玉微微颔首,“弟子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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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根测试已毕,众人散去。
但俞宁还是满脸郁色的站在那儿,心里很不爽。
她为师尊抱不平。
徐坠玉抬眼看了眼俞宁,本想离开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怎么这副表情?”徐坠玉伸出手隔空点了点俞宁的脸,“不开心?”
俞宁略怔然。
这好像还是自己穿越过来后师尊第一次主动找自己说话呢。
“是有一点。”俞宁向来藏不住自己的心事,索性坦白道:“我很心疼你。”
徐坠玉闻言浑身一僵,悬在她颊边的指尖顿住了。
他瞳孔骤缩,似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俞宁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以为徐坠玉没听清,所以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心疼你。”
俞宁是真的很心疼师尊。
师尊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仅仅因为生来为妖而处处遭遇不公平对待,如今竟连最毋庸置疑的实力都受到质疑。
她甚至因此产生了有理有据的联想,会不会是因为这段年少时的经历给师尊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在往后的日子里,师尊才对自己妖族的出身缄默其口。
毕竟三百年后的师尊已经是修仙界大能,周身仙力充沛,遮掩妖气很容易,而知晓内情的人也碍于师尊的身份不敢多言。
这才让俞宁误以为师尊的一生顺风顺水,生来便是不染尘埃的仙灵。
沉默片刻,徐坠玉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其实……没事,我早已习惯了。”
俞宁知道,这是师尊在安慰她。
她鼻子一酸,更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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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拥有顶级冰灵根一事,徐坠玉并不感到很震惊。
他一直能感受到自己体内充盈着一股冰清之气,修炼速度也比常人快很多。
至于周遭的反应他也早有预料,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从未有人同他站在一边。
所以当他听到俞宁义愤填膺地为他辩驳时,他感到疑惑。
俞宁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只是因为自己这张脸吗?
因为疑惑,所以当他看见众人散尽后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的俞宁,他犹豫了犹豫,还是过去了。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他是不该对俞宁这个人感到好奇的。
毕竟俞宁在他心里,不过是一个可以借力向上爬的工具。他需要俞宁身份的加持,作为回报,他也可以给予俞宁一些她想要的。
比如他虚与委蛇的作陪和温存。但其中,绝不包括他这颗残陋的心。
毕竟,心之所向,是他现今唯一可以由自己完全掌控的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问俞宁,为什么对他好。
俞宁的眼睛红红的,只是她并不知道。
她以如春水般温柔的眼睛望向他,说着“我心疼你。”
不是怜悯,是心疼。
她是在为自己的遭遇心生痛感。
徐坠玉感觉自己像是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说:俞宁的出身高贵,她高高在上,对你的感情也不过只是施舍罢了。更何况你们的年岁相当,凭什么她能活得滋润,徒留你一人在深沟。你应该竭尽所能地去利用她,榨干她的价值,以报复这天道的不公。
另一半却在说:你能读懂她的全部。她天真、纯粹,她不过是对你有好感,想要帮助你。你应该离她远些。你知道的,你总是会到伤害身边的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徐坠玉的眼神带着些迷茫。
最终,他的嘴快过了他的思想。
“其实……没事,我早已习惯了。”
这句安慰里,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连他自己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