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侯将疑惑禀告皇帝。当一举铲除衡居王府所有人的机会到来时,两方合计,算到了这可能是父母的假死之局,遂在各个逃亡的方向派人守着。
河道,是最有可能的方向,威远侯亲自守着。皇帝亦是派了最强的人手同守。
父母没有遗漏失败的可能,计划开始前就交代过,一旦假死暴露便是死局,为了不引起皇帝疑心还有势力,暗中的人手不必现身,立刻撤离,为将来推翻尧国留力。
是以当时暗处的二十名暗卫,只留下了一人看着,以求知全程,好对我交代,其余人立刻离开。
当时皇帝派了两名大绝顶高手,又派了精锐上百。
我方五人,两名大绝顶高手,及近绝一名,父母武功皆在大超高手,抱着必死决心,仿佛失去痛觉,与上百人厮杀不止。
除了威远侯,两方最终同归于尽。
至此,衡居王府被灭。
为了体现自己是明君,文耀皇帝给我父母一番厚葬,各种尊贵荣耀的谥号和追封皆是随之沉土。
可埋在陵墓下的,其实是那两具在王府内烧透了的尸体。
那日满地尸体之后,皇帝亦是赶去。
他亲自验证我父母死后,再亲手毁了他们的脸,送到漏泽园与众多尸体一并焚毁。
连骨灰,都与其他人混在一起……
讲至此处已过数个时辰,柴火无需增添,仍旧烧得旺盛,将山洞照得十分亮堂。
孟淮妴看得清清楚楚,殷南殊果然如他自己所言,无论是与父母相处的温情还是父母死亡的悲惨时分,他的讲述,都不带有相应的感情。只有对两任皇帝的不屑和愤怒,是正确具备的情绪。
孟淮妴不禁疑惑:“你……为何要坚持为父母报仇?”
若是对父母没有过深感情,是什么在支撑他报仇之心不死?
殷南殊只是轻笑,道:“我答应过他们——与他们的最后出一次见面时,他们说若是身亡,我要肩负起造反的重任。我答应了。”
原来是信守承诺么?哪怕是自己没有寿命当皇帝,也要坚持造反颠覆尧国,而不是简单杀了皇帝报仇那么简单。
孟淮妴很是钦佩信守承诺的人,提酒道:“干!”
一大口酒入肚,她又问:“你既然没吃假死药,为何会寿命不足?”
提到寿命,殷南殊空前留念,他深深看着对面之人,良久后突然问:“你会心疼我吗?”
还不待孟淮妴作答,他已道出:“没有父母教导,属下们所学所知不足。我既要造反,就不能平庸。”
“那时父母刚死,我尚有十分悲痛的情绪,执着又幼稚地要找到世间最厉害的人,学世间最厉害的本事。”
“长平帝国的聂氏家族人才辈出,历任族长都是举世无双的饱学之士,世间无其所不精,那时的我只想请聂氏族长教导。”
孟淮妴点头,有这个想法确实可称幼稚。
细细算来,长平帝国建国985年,成为世界第一强国970年。
而聂氏家族,在长平帝国的长盛中,有着不朽的功劳。并且过去、现在、未来,都将在长平帝国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力量。
族人遵祖训无人入仕,但整个国家的人才,有半数是聂氏家族输送。聂氏家族与历任长平帝国的皇帝,是共体同生的交情,谁也摧毁不了。
这样的族长,岂会教导一个他国的小孩子?
不过看殷南殊的表情,孟淮妴惊讶道:“你师父莫不是……”
殷南殊点头:“他是。上一任族长。”
孟淮妴搜刮着脑中对长平帝国的记忆,道:“听闻上一任族长病故……是在6031年死的。”
“是。”殷南殊道,“外界不知,没有合理的理由,聂氏族长是不能退位的。一旦无故退位,将会遭到聂氏追杀。上任族长聂无尘没有提出退位,而是盗用长平帝国容禄侯的身份,远走他乡,来到尧国。聂氏家族则对外宣称其病故,暗中一直在寻找追杀他。”
“调查上任家主下落一事,只有聂氏族中重要人员知晓。聂氏家族有着严苛至极的规矩,无人会走漏消息。这件事,连各国皇帝都不会知晓。若是查,也只能查到容禄侯这一身份。”
孟淮妴想起自己的师父,到如今她还对自个师父的身份一无所知呢,听殷南殊对他的师父的了解,不禁道:“你能知晓这些,看来你们感情不错。”
谁知殷南殊却带着不屑之意摇头。
“恰恰相反。”他眼中确实仅有冷漠,半点不见对师父的尊敬,“他只是屡次制药无效,绝望之下控诉爱人离去,顺便提及他的付出。”
“八岁那年,我和属下在埠西省青云山山脉,一座寒泉山意外遇到了聂无尘。现在我的身份他早已知晓,但最初我是以小偷之子的身份请他为师,他并不做我老师,答应对我倾囊相授,并点拨我的属下,只是出于合作。”
合作?孟淮妴眼睛又张大几分,对此很想知道。
被王度抓住那回,殷南殊对迷药的抵抗性,她没问过,但一直记得。必然有因。
聂氏族人各个不凡,族长更是其中佼佼者,传闻世间无其不会不懂不精之物。那么医毒,自是也在其中。
然而看出她对此事好奇后,殷南殊却是轻轻一笑,没有继续,转而道:“有他教导,我及我的属下和势力,都得到了极大进步。十六岁那年,我得到了皇帝去往埠西省的消息,从此下山。时间不够,我未能学完聂无尘的本事,却也够用。”
“本想伺机接近皇帝,没想到他自己吃了毒蘑菇,倒是给了我机会。我跟在聂无尘身边多年,整个青云山脉除了水下,都已走遍,轻易解了皇帝的毒。此后之事,世人皆知。”
“哈……”孟淮妴不禁笑了起来,她实在没想到,原来殷南殊是这样救皇帝的,什么被追杀,文耀帝原来是吃了毒蘑菇,若是没人救,会否就死了?
想到这,她收起笑,道:“你当时为何救他?不如就让他死了,而后皇族争当新帝,你可趁乱筹谋。”
殷南殊摇头:“如何筹谋?不够稳妥,不如以救命之恩谋取兵力痛快。且我要推翻尧国,在此之前,皇位,还是让文耀帝坐,才可保证民安兵足,造反后可以抵抗他国分羹之力。”
“你倒是沉得住气。”自小有造反的目的和血海深仇,还能如此理智放过仇人,这份耐心,孟淮妴很是佩服。
大尧建国以来,两任帝王将国的治理得很不错,从整体看是好皇帝。与其让其它不了解手段的乔家人做新帝,确实不如让已交锋过的乔寰继续做皇帝,保持国家强大。
说起此事,孟淮妴不禁问道:“遇到我之前,你打算让谁做皇帝?”
殷南殊敛眉思索,显然也没有想好:“有几个人选,都不是京中权贵,一直没有确定。不过天下数亿人,总有人比乔寰有资格做皇帝的。”
他的目光越过窜起的火焰,直直看到孟淮妴脸上,“我果然遇到了,你一定会是最贤明英武的皇帝。”
这句话,提前说就是在上枷锁。即使殷南殊并无此意,孟淮妴却有此感。
她伸长双腿,撑地舒缓肢体,懒散地回想着他这一夜所述。
良久后,她收回腿,正了神色,道:“我有几个问题需要确定——
平康王当初,是如何查出征宁王的死与先帝有关?
除了威远侯这个人,你还有何证据可表明平康王夫妻,是死于文耀帝之手?
你的《定乾坤》分明是在歌颂太祖皇帝,还有何深意?
你……打算如何造反?”
前两个问题,不是不信他。
在这件事上,信不信不重要,甚至他方才所述的真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能利用一个易于拆穿的理由造反。她必须要一个可以抵抗质疑、无法轻易推倒的师出有名的“名”,如此,“师”才能稳。
没想到她正经论起公事了,殷南殊却又转到自己的身体上。
他从身上拿出两个纸包,打开是两粒药。
一黑一黄。
孟淮妴认得出来,两粒都是毒药。黑的毒素寻常,可使人吐血昏迷;黄的则是剧毒,服后若不及时救治,必死无疑。
在认出的瞬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殷南殊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邪气,抬手就将那粒黑色的要送入嘴中。
孟淮妴心中一紧,绕过火堆到他面前,急声问道:“你做什么?”
殷南殊只是不急不忙地抬头,没被她挡住的半边脸上的黑瞳,被火焰摇晃灌注,此时他的一半身躯,有着被邪气吞噬的诡异。
但是孟淮妴不觉得诡异,有着片刻沉迷,她只觉得迷人。
而坐着的人,将会更加迷人。是对她独一无二的声音,因为心中温柔,所以透着温温的水汽。
“你会心疼我吗?”
话入耳的瞬间,孟淮妴清楚感受到胸腔中那颗柔软的心脏更软成了一团云,当下只有一个念头——自责。
究竟是曾经多么狠心,才会让爱人一遍遍想要确定她的感情?
她弯下腰,托起他的下巴,眼中含着她自己看不到的心疼与复杂,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分不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