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再次盖上后,陆遂儿抱拳道:“多谢郡主。”
孟淮妴微微颌首,退至一旁。
等陆明的尸体被护卫们抬回马车后,陆遂儿等人在前,孟淮妴一行,则真的在后相送十里。
分别之时,陆遂儿眼中有几许感动,回首相望,没再言语,继续行程。
京师中,三皇子乔时济无心过年,民间对他的流言,算是将他和冯春那等卑劣之人绑在了一块。
曾经的努力化作一空,百姓再次认为他单纯好骗莽撞愚蠢。
他再也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舅舅,期望舅舅可以把造成这一切的他的仇人杀了。
于是每日必有一问。
“舅舅可去找了孟淮妴?”
陆遂儿离京亲自去接陆明尸体的事,他是知晓的。
直到过年那晚,从宫中回来,才得到新的消息。
“郡主送陆将军十里,派去的人不敢靠近,不知有何言语。”
闻言,乔时济心中发沉,送行十里,没有埋伏,可不是敌人会有的状态。
他不禁仰头看天,心中一片惆怅。
难道,舅舅终是不能为我所用吗?
至此时,他才有些懊悔,或许不该杀了陆明。
可若时间倒流,在那种万千恶语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只能借此,谋取一个最大的助力。
除夕这日,一早,殷南殊便来问:“阿妴,我想陪你祭祖,而后,你愿意陪我祭祖吗?”
孟淮妴自然应下。
出门在外,祭祖仪式简化,孟淮妴只心中有周柔何贵即可,殷南殊与她一起,奉上蔬果香火祭拜。
等到陪殷南殊祭祖时,虽要避着人,但仪式复杂些许,甚至还有牌位。
看着牌位上的几个名字,孟淮妴顿感一种英烈之气出现房中,心中至此也是有了真切的感受。
她身侧之人,乃殷家后人。
虽然殷南殊仍未将一切袒露,但她有时间,她等得起。
但愿,足以让她师出有名。
祭祖之后,二人共论对联,由孟淮妴书写,再一起张贴。
在温暖的时光流淌中,殷南殊注意到,她似乎,有在慢慢珍惜他的余下时光。
可她从未问过殷家过往,这究竟是有心,还是仍旧无心,只为那个位置产生的回礼?
他突然克制不住地想,哪怕是喜欢,究竟哪个自己,更得她的喜欢。
他活不了,所以不必爱他。这张脸是假的,所以不必太喜欢他。
正月初一,一大早,孟淮妴已着人收拾好行囊,就待去见殷南殊所说的“天下”。
然而用过早膳后,等来的是另一张脸。
或者说,另一个人。
他似从天上飘落,染了一袭天边的浅蓝,和落于林边的浅淡灰绿,伴随清清冷冷的烛棘香味,一派清雅悠然而至。
大将军连穼。
除了肤色,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拓火君的模样,没穿增高鞋,连身长也矮了些许。
但与记忆中的连穼不同,他温和的神态中,完全将她包裹在他的疏离之内,深情款款地看过来的眼睛,只有万分肯定的爱意。
就像是,远行多年终于归来的,温柔爱人。
很难想象,这会是扮过拓火君的殷南殊可以扮出的连穼。
有那么一瞬间,连孟淮妴都恍惚了,分不清眼前是独立的连穼,还是殷南殊有多重人格。
但不得不佩服,殷南殊演得太好,也足够细节和谨慎。即使现在是对她,竟然也不忘让身上有烛棘香味。
再加上只救世家贵女的行为,可谓是把钻营无耻的形象演得淋漓尽致,也不怪权贵们对于他小偷之子的身份十分笃信。
殷南殊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心下微沉。转而愈发温柔,带着一种失去才知珍惜的小心,以连穼的身份,拿出一大一小两只藏青色如意云纹山水图圆香囊,带着破镜重圆的期冀,笑着道:“我一直珍藏着,等着你亲自帮我戴上。”
香囊的大小,讲究的是挂在腰间是否好看,这才有差别。孟淮妴扫了一眼,便认出是她多年前亲自所做的,她并不意外两只香囊还在的事,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她可以确定都是真情,没有一点假意,只是这样突然出现在连穼身上,她很不理解,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不过,挺有趣的。
她眉梢轻动,走过去,接过大些的香囊亲自系在他腰间。
却不知自己眉眼间也很柔和,像是看重这个失而复得的人。
在她看不到的视角里,殷南殊的眼底有波澜骤起。
果然,依然被连穼牵动吗?
他拿起小些的香囊,系到孟淮妴腰间,没有得到退避,他眼中更是波澜不止。
香囊已经系好,在孟淮妴要抬头的瞬间,他将人轻轻拥入怀中,清朗的声音传出:“孟小姐,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好久不见的连穼,好生新鲜。
孟淮妴倍感有趣,紧紧回抱着他,点着头回:“嗯!”
波澜退去,殷南殊心中只余落寞,怀中身躯不仅不反抗,还回应,果然最喜欢连穼吗?
日思夜想的,是连穼吗?
不是真正的他,其实也不必太喜欢他的。
他松开手,孟淮妴抬眼看去时,他面上已经覆上一个黑色面具,接着将香囊解下,再次藏于怀中。
而后,孟淮妴眼睁睁看着,眼前人从连穼变成了拓火君。
他将彻骨的冰冷敛起,控制着程度,轻松扮演起晏罹。
“主子,马已备好。”
孟淮妴眉头好笑地蹙起,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叫上黛禾和碎星启程。
其余人留在当地,假装她从未离开。
一日晴天之后,接连风雪不停。
对于孟淮妴而言,这是一场不问去处的路途。或许是源于信任,她没有想过,只是生不起怀疑。
可随着隐于风雪之中,身边人的气息越发阴冷,俨然不再是晏罹了,孟淮妴颇觉疑惑,问道:“你遇到难事了?”
殷南殊的黑色面具一直没摘,闻言又以晏罹口吻回道:“劳主子费心,属下无事。”
孟淮妴住了嘴,突然生出怒气,也不去管他,自快马而去。
可殷南殊又紧紧跟上,中途在破庙或客栈停歇时,亦是细心不减。对于孟淮妴所在,扫地洗碗,他俱是亲力亲为。只是面具不摘,让人分不清,是在做属下,还是在做他自己。
直到初三日落时分,一个并非无法赶路的时间,在罗东省万成府停下时,孟淮妴才明白,终于到了目的地。
殷南殊仍没说明具体地点,只安排客栈:“暂且歇息几个时辰。”
不知他要作甚,孟淮妴用了晚膳后先睡下,养足精神。
到亥初时分,被殷南殊唤醒,他这回没戴面具,但整个人只是连穼。
“孟小姐,请随我来。”
看了眼屏风外黛禾的身影,他补充道,“你信我一次好吗?别带护卫。”
孟淮妴蓦地笑了,竟是不假思索道:“好啊,我信你。”
烛火未点,黑暗中殷南殊的眼睛尽情沉落,他摸了摸自己艾绿色的衣袖,不禁又想:信任连穼吗?
黛禾已绕过屏风,担忧道:“主子,属下还是……”
“不必跟来。”孟淮妴的语气不容置疑,黛禾只能顺从,又对殷南殊道,“你先出去,我收拾一番。”
房中再无人,黛禾仍旧担心:“主子,您要小心。”
孟淮妴点头,一边翻着行囊,一边玩笑般道:“我若死了,你为我报仇就是。”
话是这么说,她其实不认为殷南殊费了这些时间,是为了拿下自己的。在她看来,如此谨慎,定是要暴露重大要事。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既然敢对她暴露更多要事,她自当回以信任。
当然,也相信他那全心全意,爱她的眼神。
真情万分难得,她永远都能分清真情与假意。
自知晓殷南殊身份后,不仅分清,还相信,深信不疑。
离开客栈后,孟淮妴注意到,殷南殊身边,多了两个黑衣暗卫。
虽多了人手,但出于谨慎,他们仍旧多番绕行,最终在子初时分,到了岳灵山下。
位于此山贤县的,属于岳灵山中段。
孟淮妴来过此地,颇有些印象,此处有一瘴林,出林后的宽阔的平地,正是数年前她与晏罹险些丧命之处,也是她获得绞流环金之处。
不过他们没有从林间走,一名身形瘦削的暗卫守在山外,其余人则骑马穿越在重山脚下,另一名身形线条较为明显的女暗卫在前带路,极为小心,几乎是注意着马蹄落下的位置。
孟淮妴低头细看,被白雪遮盖的路面,没有瞧出问题,但想必地下藏着陷阱。
穿过重山后,看向前方,从一地雪白,突然进入了一片黑暗。
应是被周围环绕的山遮挡了月光,但连一点薄雪也无,就有些奇怪了。
正想着,就见已经下马的殷南殊伸出手,积雪深深,将天地映照发亮,他的手被衬成了玉色,甚为好看。
孟淮妴下马后才瞧见,毫不犹豫地盖住,两只温暖的手交握,灼退一切不豫。
不过她没有心情想这些,只见远处黑暗中,似有一些房屋的轮廓。
殷南殊的手紧了紧,似乎有些紧张。
孟淮妴以为他担心,便道:“无妨,若你还不想说,原路返回便是!”
殷南殊一时哑然,许久后道:“不,我只是担心,不能让你满意。”
话落,他已经牵着掌心的手,一手接过一盏灯,大步向黑暗而去。
穿过一片平地,到了屋舍面前,孟淮妴这下确定,真是常年住人的屋子,可她没有感受到丝毫人气。
空无一人?
带着疑惑,她随殷南殊继续往前,山路渐渐崎岖,就在她以为要爬山时,却在走到一个狭窄山谷中后,随之停下脚步。
就在她要发问时,只听女暗卫一声低吟过后,眼前山体有光芒层层亮起。
她双目大张,不自觉转身看去,身后山体,亦是如此。
一分钟不到,两面山上,从山脚到山顶,都在……发光。
似萤火之光,也似异宝之色,让两山成了奇观。
但她亲眼所见,不是奇观,而是人为。
是有人于天地之间,独辟一隅,养作宝山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