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南殊忍不住随着这句话低下了头。
可两唇的距离却被调皮地拉开,那双薄唇终究还是无情:“可我不想吻一张面具。”
脖边的双手松开,在滑落之际,殷南殊反应过来,抓在手中握了握,他郑重承诺:“过年之后,你陪我行一段路,我想让你见一见‘天下’。”
孟淮妴不解深意,因暂且无事,当即应下。
今夜心照不宣,不舍相别。
雨雪停落,日透窗前。
孟淮妴早起之后,让黛禾往京师秘密递送了一个消息。
午时过后,殷南殊的糕点制成。
两折扇相连。卧扇为合,波折之间可见山河;立扇为展,镂空之间可见云宫。
极其精美,与数年前不同,这回的卧扇更像孟淮妴做的折扇卧尸,山河甚为阴森。
没想到被记在了心头,孟淮妴心中觉得温暖,她当初没有太过留意这精美且甜度适宜的糕点,筇崖认下是自己让连穼买的之后,她就没再追问。可后来,她再没有遇见哪家糕点铺,有此手艺。
如今再次出现眼前,她细细瞧着,毫无瑕疵,可见制作之人的用心。
她抬头笑问:“失败了几个?”
殷南殊笑回:“五个,两个,或是一个……”
四目相对,在温暖中交换深情。
一时满室春意,床头的彼岸花灯,似也被清风奏响。
此情此景,当谁也不忍心打扰,可偏偏,有个不请自来的壮硕的身躯闯到门边。
拓火君已覆上面具站于一旁,孟淮妴循声看去,见是陆遂儿立在门前。
陆遂儿行了个浅揖,道:“郡主,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孟淮妴正色问道:“公事?”
陆遂儿摇头:“私事。”
孟淮妴轻轻皱眉,看了眼糕点,道:“我还有要事要做,陆将军且等等。”
陆遂儿自知闯到卧房前甚为无礼,闻言倒也没有纠缠,转身去往正厅。
孟淮妴低头,拿起玉勺,慢慢吃光面前糕点后,才对殷南殊傲娇地笑道:“手艺有长,练过许久?”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哈哈”笑着出了屋子。
许久之后,跟上来的殷南殊延迟地“嗯”了一声。
将到正厅前,孟淮妴猛地想起陆遂儿才死了儿子,遂收起脸上的笑意,正了神色,不苟言笑地迈入其内。
总体而言,陆遂儿是个品行甚好之人,虽有三皇子横亘中间,她也不好迁怒于他,过于轻慢。
却不料,陆遂儿面色有些不自在,接着豁出去,提了个无礼请求。
“郡主,我儿是为了陪你过年才离开京师,他带着这个遗憾死不瞑目,老夫抛下这张脸,只想请你陪他过了这个年!”
孟淮妴双目大睁,只是今日,她已收到楼人传来的陆明死亡消息,关于其死因,外界并不清楚,只是他的护卫赶回京师禀报,这才传入外人耳中。
至于陆明离京的目的,是听说是要找她的,但她的新环传报及时发散消息,如今说什么的都有,来找她过年的目的,在其中并不太可信。
而三皇子也没有散播陆明之死与她有关,想必是担心过犹不及,民间的一点怀疑不重要,他只要陆遂儿认定,孟淮妴是凶手即可。
是以,虽佩服陆遂儿胸襟够大也足够理智,没有冲昏头脑,非咬死自己的凶手,但孟淮妴如何也没想到,会被提出这样的请求。
她不禁上下打量一番陆遂儿,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西军将军。
他此行定然得了皇帝准允,可提出这样荒唐的请求,还是那位公事公办,从不参与党派的将军吗?
陆遂儿被她看得老脸一红,但想到儿子死了,又是悲痛涌上心头,不禁落下泪来,豁出去再说一次:“郡主,我请求你,陪我儿陆明,过了这个年!”
实在是这要求太过奇葩,孟淮妴不自觉去想,陪一具尸体过年?如何陪一具尸体过年?和尸体过年,该喜该悲?
这些念头在脑中出现,她忍不住去勾勒答案。
无他,好奇而已。
可是见她久久没有出声拒绝,殷南殊却是按捺不住,轻咳了一声。
孟淮妴循声抬头,看到他眼中隐晦的醋意。
一时恍惚,又吃醋了?
恍惚之后,心中突生不忍,有种想解释的冲动。
在这瞬间,她心中更为开悟。殷南殊曾经在意过一把她要求借给许自延的刀,那句【你真是忍心】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真正爱一个人,是想看对方吃醋,又不会忍心让对方吃醋的。
她立刻对陆遂儿道:“陆将军的请求,本郡主不能同意。”
陆遂儿忙道:“郡主只需要……”
“陆将军。”孟淮妴打断他,“你觉得非亲非故,我缘何要陪他过年?”
闻言,陆遂儿的眼睛通红瞪着,已有怒意:“我儿是为了陪你过年才偷偷出来的,他一片痴心,郡主即便无意,念在死者为大,又怎可如此无情?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陪他看一看除夕夜的烟火都不成吗!”
孟淮妴无甚所谓地撑着头,轻飘飘道:“嗯,我无情。”
见她完全不把陆明的死放在眼里,陆遂儿怒气更甚,起身抬手指去:“你,你简直是铁石心肠!难道我儿做的一切你都看不到吗?他为何会死,真的跟你无关吗?你……”
“将军不必因为他死了,就夸大他对我的感情。”孟淮妴再次打断他,目光凌厉起来,“说什么陪我过年,都掩饰不了,他只是好色而已。”
孟淮妴并不想背负一个丧子之人认为的亏欠,她起身走到陆遂儿面前,逼视他的怒目,道:“至于他做的事,他确实救了我一回,基于此,我不跟陆将军计较,可以送他一程,也可以给出千万合钱财,抚慰其家人。”
“但是陆将军你,可不能因为他对我有意,就将他的相救,认同为要我应下一切无伤大雅但有悖情义的事——”
“我与他的情义,就是没有情义。相救之恩,人死债消。他本人都不能跟我求还,你凭什么代他认我该偿?”
陆遂儿惊讶地瞪着眼,摇头道:“你,你简直是无情无义冷血之至!”
孟淮妴亦是摇头,像是面对一个难以教化的顽石般无奈:“陆将军,你还是不懂,若是他对我的感情,是没有感情。那么我答应送他一程,以钱财抚慰其家人,你还会不满意吗?”
“为何他对我有感情,你的要求,就更多了呢?”
“这,明明是你过分。”
“陆将军,你的公正呢?”
“难道,被你的好外甥,驯化了不成?”
“他为何会死,你不去找真凶算账,是因为,真的与我有关吗?”
这些问题,像是一道道重拳落在陆遂儿的心口,最终轰然击破他的心防,将他击得失了方向。
他怒火被煎熬的颓丧赶走,面色苍白地呆立在旁。
看到他这样爱孩子,孟淮妴是由衷钦佩的,她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下来:“陆将军,陆明之死,我也很惋惜。可你要我做的事——我既无情无义,便是真的应下,你认为,有意义吗?”
话落,陆遂儿老泪纵横,不知是哭失去陆明,还是在哭自己的无能为力。
孟淮妴朝殷南殊看了一眼,他犹豫了一下,抽出帕子递给陆遂儿。
陆遂儿接过去,猛地把泪擦干后,正色道:“郡主很有原则。我儿明日会到,还请郡主送他一程。”
他是恼怒的,但随着那些问题,怒气突然消散,再看孟淮妴,竟是有些认可。
是缺了点人情味,但,公正得令人挑不出差错。
见他品行甚佳,孟淮妴亦是好声应下,最终双方达成一致。
“明日”到来之后,孟淮妴午正出现在往北而去的一条小路上。
此处偏僻无人,也或是陆遂儿命人劝行人绕行。
陆明的尸体,被安放在路中。
看到孟淮妴,陆遂儿将白布掀开,露出陆明那张惨白的脸。
孟淮妴走近,身板微动,双眼缓慢合上数息,以示哀悼。
紧接着,陆遂儿将怀中的牡丹花递去。
这红黄白分各色皆有的大朵牡丹花,能在冬日开花,陆遂儿能找来,也是好生用心。
可惜,孟淮妴自有准备。
她转身,拿上黛禾怀中的三枝黄色腊梅,就要放在陆明身边。
陆遂儿仍将牡丹花往前送,道:“我儿喜欢牡丹,还请郡主用牡丹。”
孟淮妴看向手中腊梅,问:“他可讨厌腊梅?”
陆遂儿一顿,摇了摇头,拿着牡丹的手不曾放下,眉眼间都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意。
孟淮妴却没有动容,她不知陆遂儿的了解里,究竟是陆明喜欢牡丹,还是知晓陆明有牡丹花下死的心愿。
但她自己,是知晓陆明后一个想法的,因此万不能送牡丹的,否则岂不是在以花代人?
不过,她也没有不给脸面地戳破,而是道:“将军是他的父亲,可以送他牡丹,但我不必遂他的意。”
说着,已将腊梅放于陆明身侧。
对面立着的陆遂儿身形僵了僵,继而苦笑着将牡丹花放在陆明另一侧。
他究竟了解多少,在失子的悲痛中,外人无法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