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刮起一阵大风,几乎是推着抬轿的队伍赶路。
不多时,外面便下起了大雨。地上泥泞,我们只能等雨停了再走。
“这天气可真招人烦。”
轿子外一个少年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另一边又传来一个声音:“是啊是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不然误了时辰,那臭道士又要骂我们了!”
我没再细听,心中一阵悲怆,又隐隐有些不安。
一缕凉风从窗口拂过帘子,轻轻地附在手背上,好像有一只手安慰似的让我不用担心。
这些诡异的想法让我汗毛倒立。
时隔几年再次回到生长的故乡,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村子被一只恶鬼镇压,这几年田里颗粒无收,再这么下去大家迟早都会饿死。
村长为了将那只恶鬼请走,求见了一个有名的先生才得到此策:找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人与其冥婚,助其轮回转世。
很不巧,我就是那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倒霉蛋。
虽然说这是冥婚,但我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只想着生活能再次回到正轨。
到目的地时,已接近夜晚,我披着鲜红的盖头,被人搀扶着下了轿子。
“吉时已到!拜堂!!”
有人喊完,我瞥到盖头底下,接近于左边的地方露出的另一件红色衣角。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三拜结束,我不禁放慢了呼吸,余光瞥到旁边站着一个青年,他背着同样穿着婚服的“人”,与我完成了拜堂。
片刻后,一个道士在前面做了一个法坛,他念念有词地挥舞着手中贴着黄符的桃木剑,耍了一套势头十足的招式。
此刻没有人敢出声,静静地等待道士施法。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林柚的脸。
之前要不是瞒着他,恐怕我连村口都出不去。
整整五个年头没见,一想到他发现我离开后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脸,我就不由得在心中升起几分罪恶感。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回过神来,我已经被送到一间贴满红纸的房间里。
村长和道长刻意提醒我道:“今晚阴灵归乡,不要出门,勿惊动了其他的山妖野鬼。”
送走两人后,我坐在喜气洋洋的婚床上,自己掀开了盖头,屋外没有听到人声,四周安静得让人心慌。
有张摆满了吃食的桌子,我赶了一天的路,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能吃一口是一口。
吃着吃着,背后一凉。
我僵硬地看向身后床的方向。
只见一副穿着和我同款婚服的骷髅空洞着两个眼眶,定定地看着我。
大脑宕机,我走到床边,壮着胆子把他抱了起来,放到床边的一张板凳上。
吃饱后,我带着一嘴的夹心饼干味爬上了婚床。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今天明明不过是我回到故乡的第二天,却接连失眠。
想到父母焦急的模样,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们,我现在没事。
想了许久,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闭眼睡觉。
迷迷糊糊中,窗外的风声熄了,木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条缝。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窸窸窣窣间,全身都被重物压住,任我怎么使劲也甩不开。
嘴唇被一个寒冷的事物含住。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大喜红被盖着我不断蜷缩的身体。
不过这些奇怪的现象并没有持续多久,我慢慢昏睡了过去。
梦中,林柚还是那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眼巴巴地跟在我身后叫我“图哥哥”。
画面一转,到了我离开村口的那天,他不知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忽然将我拦住,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扭曲起来:“图哥哥,不要离开我!和我永远在一起吧……”
我猛地睁开眼睛,吓得满头大汗。抬眼一看,身上的喜服依旧干爽,没有异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怪异感应该只是错觉。
锁头传来一阵叮叮声,“咔擦”一声,门被打开了。
外面的白光悉数照了进来,我捂住眼睛,有些不适
我愣住了,等眼睛适应了强光,睁开看向来人。
“张姨,你怎么在这里?”
张姨抱着骷髅,还腾出一只手拉着我一起出门。
面前的一切都很陌生。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几近残忍地说:“我来带你和小柚回家呀。”
小柚?
大脑宕机,我的脸部神经抽动了一下,被她拉着走出老远都没有反应过来。
空旷的院落里栽着几棵槐树,屋子外围精心地用篱笆围了起来。这里还搭了两栋瓦房,格局也不同。
张姨道:“旁边这间小的是我住的屋子,这间大些的是你们的婚房。他为了让你开心,还准备了很多合你心意的东西呢!”
我心下一沉,没有开口说话。她抱着那具骷髅走远了。
林柚已经死了……?
那个所谓的镇压村子的恶鬼?
那个会总是喊我哥哥的小尾巴?
那个无论何时都会笑着的小柚子?
厅里一张圆桌上摆满了菜,且大多是肉菜。这在村里是极少见的,肉价上涨,有钱人家也不敢一下子买这么多。
张姨回来时,林柚的尸骨已经不见,应该是埋回去了。
她看到我,有些激动地说:“儿媳,怎么还不吃饭呢?”
我有些尴尬地说:“张姨,你还是叫我小图吧。”
她愣神道:“张姨?”
我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立刻会意改口道:“不……不是张姨……妈……”
张翠芳笑弯了眼睛,“诶”了一声。在桌边坐下,道:“你以后要好好地和小柚过日子,要是他欺负你了,还有妈给你做主!”
既然林柚已经去世,为什么张姨好像闻所未闻的样子。
本想问起他的死因,对上她温柔的笑容,我又将这些话咽了回去,最后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乐此不疲地给我夹菜,絮絮叨叨地对我旁边多出的一副碗筷的位置投来和蔼的目光。
好像那个人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我有些头皮发麻地也跟着看了旁边的位置一眼,在她鼓励的目光下艰涩开口道:“柚子,以后我们好好活。”
张翠芳高兴地又给我夹了两筷子菜,嘱咐多吃。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三天后省亲,这是村里的规矩。
在此之前,我只能硬着头皮,每天夜里给我的鬼丈夫烧香侍奉,白天则陪着张翠芳说说话。
好不容易到了期限,她很痛快地放我走了。
村中的路错综复杂,跟着指点,我回到原本的家中。
入眼就是折了腿,坐在门口抽旱烟的父亲,伸着脖子往外张望,似乎是在找人。
我远远地叫了一声:“爸!”
他虎躯一震,呆呆地看着我。片刻才回过神来,匆忙地拐进屋里大喊:“人回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母亲闻言扑了过来,眼睛红肿,不一会儿眼泪再次决堤:
“小图,是妈对不起你,没法保护你……”
我心中一软,正要安慰她,父亲拧着眉,急道:“别哭了!再拖就赶不上了!”
他从屋里拉出了我的行李箱,拽着我就往外走:“娃子,你赶紧走!我帮你叫了车,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急道:“那你们呢?!”
他更急,吼道:“我们已经老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不能这半辈子都被困在这个村子里!!”
我眼眶一红,知道再犟下去就浪费了父母的良苦用心。
自结了这个冥婚起,我就清楚自己会永远被软禁在这个村子里。柚子的事以后还有机会调查清楚,但现在这个逃跑的机会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
考虑再三,我挑了几样轻便的东西就告别了这里。
为了避人耳目,我走的小路比较偏僻,但还是很快就看到了公路。
只要出了这片林子,我就算逃出生天。
但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得有些诡异。
一辆绿色的汽车发动了引擎,“噗噗”地靠在边上。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想问一下司机大哥是不是我爸叫的车。
那司机大哥和善地点了点头,我放心地上了座。后座很宽敞,只有我一个人,可以随便坐着或者靠着。
“大哥,您是怎么到我们的村子的啊?这里的路可不好找。”
司机没有说话。我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他不是摇头就是点头。
我觉得无聊,想着还有好一会儿才到,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浑身乏力中,那种感觉又来了。
身下的坐垫像是变成了大石头,后背也同样靠着冷硬的东西。
窗外的狂风击打着玻璃,穿过缝隙鬼哭狼嚎。我感觉耳垂被什么湿润的东西含住。想要扯出来,又被按住了头。
意识立刻清醒大半,往前一看,车里哪还有什么司机,车子原来也一直是停在原地的。
原先还是合金的车子此刻变成了纸板糊在一起的劣质品。
赫然是一架灵车。
这是??!
我心下一跳,想看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无形之中,有一只手一直禁锢着我的脖子,不让我回头。
另一只手则从后面慢慢地伸进了我的衣服里,形同鬼魅。我慌乱抓住了那只手,摸到的却是一些溃烂的腐肉。
我们同时收回了手。
心中一个疯狂的猜测慢慢地从脑海中挤了出来,我试探地问:“你是柚子吗?”
耳垂再次被侵占,冰冷的气体呼上脆弱的耳膜。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图哥哥……”
我浑身一僵,半点旖旎的心思都没有。
因为就在昨天,我嫁给了一只恶鬼。
这只恶鬼就是我的发小。
“你!我不在的这几年里,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又是怎么走的?”
愤怒和窘迫的情绪被心中的难过盖过,我悲痛地逼问道。
林柚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脖子,还是不肯让我回头:“图哥哥,不要再扔下我了,好不好?”
意识到他的意图,我轻声拒绝道:“柚子,放过我吧,我还要回去继续上班,继续过我的生活。就让这一切都过去,好吗?”
他忽然将我推开,纸糊的车子顷刻间完全消失在眼前,这一切仿佛都只是错觉。
“做梦。”
我回过神,自己正拖着行李箱,站在那条熟悉的路上。
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实物主义者的我,观念开始瓦解崩塌。为什么他能找到我,难道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应到我的位置,就像GPS一样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要自救!
回到家中,张翠芳正坐在院里择菜。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是我,便热情地招呼我过去。
“小图!准备吃饭了,你饿不饿啊?”
我勉强露出笑容,道:“是有点,我帮您一起吧。”
她看了我的脖子一眼,眼里流露出打趣的笑:“年轻人还是要节制点的好。”
我笑容一僵,顺着目光也看到了脖子上一块还没褪下去的痕迹。
没有羞涩的情感,相反我只觉得很可悲:如果说这一切都会留下痕迹,那林柚到底还算不算活着?
他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呢?
进门的时候,厨房里传出了砂锅和翻炒板敲打在一起的声音。菜油“滋滋”地冒着馋人的香味。
我走进厨房一看,张翠芳正在洗菜,石板上已经放着两个炒好的菜了。
这个厨房严格来说,只能说是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屋顶是,房梁也是,墙壁还是,黑色的塑料纸包围而成的黑漆漆的空间内,还有一盏苍白的蜡烛。
“小图,你来啦?”张翠芳忙着洗菜,头也不回地道:“帮妈把菜端回去吧,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我“嗯”了一声,抓着盘子的瓷部,余光看到锅里煮着土豆和肉。
土豆炖肉是柚子最爱吃的一道菜,以前我每次到他家吃饭,饭桌上总少不了这么一道菜。
会不会,张姨其实也是能看见柚子的?
这几天天气不好,阴云密布的,阳光星子半点不见。
可能是因为如此,林柚才有了显形的机会。
回到圆桌旁,我悄悄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这几天的天气预报。
手机是逃跑的时候带出来的,但只能使用一些简单地应用,再复杂点的,例如打电话就会被信号干扰。
应该是村长他们的杰作,只为了阻断我和外界的联系。
上面果然显示这一个星期不是阴天就是小雨中雨。
就算是厉鬼,白天也大概率不敢接触阳光。
我心中打着算盘,门口人影一晃,我本能的看了过去,什么都没有,不由皱了皱眉。
这么一想,一个星期后的今天,就是最好的跑路时间。
吃完饭,张翠芳在院里搭了个葡萄架,说要等结果的时候给我们摘来酿酒喝。
我于心不忍,就陪她说了会儿话。
她怀念地望着远处的林子,和我坐在几棵槐树底下说:“小时候小柚身体不好,村里的孩子都不肯和他玩。”
“有一天他忽然高兴地跑回来跟我说,有个哥哥不仅保护他还乐意跟他玩。现在过了十几年,我就是忘不了他那时候高兴的脸,就连眼睛都闪着光。”
她顿了一下,轻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
我也愣了一下,知道那个“哥哥”应该说的就是我。
真相是,我当时放学回去的路上看到几个小孩以多欺少,出于江湖义气,就帮他赶走了那几个小孩。
后来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一直跟着我,我看他可怜,就收做了小弟。
我顿时心情复杂。
“小柚是个很好的孩子。小图也是好孩子。你们一定要幸福。”她笑眯眯地对我道:“坐了很久了,我们回屋吧,别着凉了。”
我也没了说话兴致,陪她进了屋。
说起小时候,我忽然想起和我俩玩的不错还有一个人。
我的铁哥们——风小。
如果他还在村里的话,我应该能问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又过了几天,我跟张翠芳找了个借口离开,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一处破败的屋子。
烟囱里仍冒着几缕白烟。
有戏!应该是还在的。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谁啊?!”
我也扯着嗓子喊道:“是我!”
“艹!你是谁啊!!”
“你大爷!何图!!”
“……”
声音消失了好一会儿,又忽然道:“没人在家,你快走吧!”
“你当我傻啊!风小!还不快点开门!!”我怒道。
我现在不过是遇到了点事,这人竟然就忘了我们兄弟多年的情谊,真叫人委屈!
少顷,门开了。
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憔悴面孔出现在眼前:“图哥,不是哥们我不讲义气,只是你现在已经和那只恶鬼绑在一起了。毫不夸张地说,谁见你谁倒霉。你可不要害我啊!”
我言简意赅:“不,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成,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我也没有必要害你。”
他挠挠头,迟疑道:“行,你问吧。”
我说:“林柚当年是怎么死的?”
“他们没告诉你?”
“没。”
风小皱眉道:“是泥石流。”
之前村长确实有说过,两年前发生的泥石流害死了好几个人。
我了然,又问:“死了几个?”
他回答:“五个。只找到了四个,还剩一具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我想起成亲那天,看到了林柚的尸骨,说:“那是谁的?”
风小:“一个救援工人的。”
应该是村里自发组织的志愿者。
我点头道:“那个道士来多久了?”
他想了想:“一年多吧。今年年初他才说我们村里有恶鬼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最后一个问题。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诡异的事?”
他铁青着脸说:“有。”
“比如呢?”
“你回来了。”
我呼吸一滞,还想再说几句,风小忽然黑了脸,直接把门给关上了:“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快走吧!”
我低头看着手里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东西,挂在门上。这个是城里的点心,还是他交代我回来时要给他买的。
算了,就这样回去吧。
天气似乎准备下雨了。我回到家中的时候,雨水立刻从空中倾泻而下。
张翠芳坐在屋里编织着一只麻绳大网。
我问:“妈,你在做什么?”
她说:“小图,你回来啦。最近总是有很多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鸡跑到我们家院子里。我就想着抓住一些给你俩煮着吃。”
我没在意,问:“我帮您吧?”
她忙道:“不用不用,我来就行了。鸡都是下完雨的时候才出来的,你好好休息一下,等会儿再和我一起吧。”
我点点头:“好。”
鸡?成亲那天似乎也是下雨的,怪不得第二天早上有这么多肉菜。
我回到屋里发呆了好久,手机还剩下一格电,上面显示下午两点,星期六。
叹了口气,我烧了两柱香,朝着桌上的牌位拜了拜,插到香炉里去。
走到外面,雨势减小。张姨也补完了最后一个线头。
院外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只见远处一片密密麻麻地黑点越来越靠近,张姨立刻喊道:“小图!帮妈张开网!”
我立刻听话地抓住网的一边,跟着她跑到院门口铺上。守在门口两侧,只要她有指示,我就马上收网。
眼看着一只只肥硕的鸡踩上网格,她叫喊着“拉”,我连忙拉住网线卡住了将近十只鸡。
其他的见势不妙,纷纷跑上屋顶,跃过了头。
顷刻间,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张翠芳一边把鸡关进笼子里,一边开心地说:“这次抓了很多,能吃上一段时间了。”
我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妈,这些是哪来的,您知道吗?”
“小图啊,”她轻轻地看了我一眼,说:“这都是天意。妈说的不多,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不再过问,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快吃饭了,”她笑着说:“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忙道:“不用了,我已经休息过了。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张翠芳意味深长地道:“小柚在屋里呢,你先进去吧。”
“……好。”
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虽说牌位在屋子里,也确实是“在屋里”。但每天都听她神神叨叨的,就算是正常人也迟早要不正常。
我吞咽了一下,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房间里。背后的房门措不及防地关上了,几根红艳的蜡烛“唰——”地燃了起来。
几株火苗在我心中狂跳,我不由得放慢了呼吸。
只见床头坐着一个人。人影绰绰,他笑着说:“图哥哥,过来呀,一直站在那里干嘛。”
但因为光线太暗,我看不到他的长相,不大情愿地走了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柚勾勾手指,说:“这里是我们的家呀。”
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
确定眼前没有出现幻觉后,他忽然将我转了过去,像是一个撒娇的小孩一样,将脸埋在我的腰窝里。
“图哥哥,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我僵着手,故作镇定地说:“几天前才刚见过。”
“哈哈。”林柚轻笑几声,低声道:“那图哥哥要和我完成之前没做完的事吗?”
我顿时一惊:“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道:“还不是你总是惹我生气。”
估计是说上次逃跑未遂的事。我没话说,忽然听到他道:“图哥哥,你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我皱眉道:“我从来没有说过。”
林柚闷闷地蹭了蹭我的肚子,道:“所以才要你现在说呀,图、哥、哥。”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我有些头昏脑胀地往后靠着他才勉强站直,最后那三个字被重重地咀嚼着。
我冷静道:“我能嫁给你就已经是极限了,你还要怎么折磨我,要我陪你殉情吗?”
后面的人沉默了很久,过后,我渐渐地恢复了力气,林柚松开了我:“图哥哥难道就不能也爱我吗?”
“你说呢?”
他忽然狂笑道:“是啊,我早就该知道的。但是别跑啊哥,让我给你一个惊喜吧。”
恰在这时,张姨的声音及时从外面传了进来:“小柚小图!还吃饭了!”
我立刻道:“好,这就出来!”
回头看去,林柚已经不见了。
我如蒙大赦,但仍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晚间的饭桌上,张姨忽然说:“小图啊,明天你帮妈把衣服拿去河边洗了吧。妈明天有事,要出去一趟。”
我应下了差事:“好。”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柚也没再出现过。我睡得不甚安稳,第二天清晨就背着衣服篓子跟几个妇女赶着早雾,去河边洗衣服了。
但自尊心作祟,我去的是人少的地方。
搓衣板和皂荚放在旁边,我翻了好几件上衣来洗。其实里面大多数都是我自己的衣服。如果张姨不说的话,我也会自己揽下这件事的。
搓着搓着,脏衣服已经所剩无几,再洗两件我就可以回去了。
河岸边漂来一块黑色的事物,我抬头一看,没看清。
河流流速不慢,那物体很快就游了过来。
只见一个穿着消防衣的已经浮肿的尸体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啊!!!”
我吓得大叫一声,转头就跑进人多的地方,带着几个胆子比较大的村民来将那具尸体带走。
浑身的血液越来越冷,将衣服囫囵装进了篓子里,也不管洗没洗完,我落荒而逃。
张翠芳还没有回来,我忍住恶心冲进茅厕里,一个劲地干呕起来。
惊喜……原来这就是你给的惊喜么?
还是说,你想警告我,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一个星期的时间转瞬即逝。
我渐渐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么长时间以来,张姨似乎一直在后面跟着我。
不论是之前的逃跑,还是去找风小,或者洗衣服的时候,她都始终躲在远处监视我。
怪不得我总是会被林柚轻而易举地找到。
而今天,我必须想办法避开她的跟踪才能逃走。
这些天我已经标记好村子的重要地点,也准备了一些应付鬼怪的东西。
村子里的人都非常害怕见我,我准备了很久才找到那个道士的联系方式。
他只是隐晦地提醒我买一些黑狗血和福禄。虽然不能起到根本作用,但危急时刻可以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
这天早上仍是乌云密布,我哄了很久才把张翠芳哄回房间。
据我观察,恶鬼出现的时间一般都集中在清晨或者太阳下山接近夜晚的那段时间。
只要在中间这段空白时间跑路,我的成功率还是很大的。
带着包袱走到村中的小路上,我有些不安地低着头,快步赶路。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张翠芳逼近的喊声:“小图!小图你在哪里!快出来啊!妈做好了饭菜!!”
我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起来,怎知后面的脚步声也像炸开了一样,飞速朝我这边靠近。
完了完了,要被抓住了!
这时,身侧的门被打开:“快进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拽了进去。大门被立刻关上。
风小心有余悸地说:“进去吧,她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这里来。”
我应了一声。他把我带进了屋子里,我忙出声问:“你这是?”
之前不是还说让我不要害你么?
“当然是救你啊。”他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灌了一口,道:“那个疯女人……嗯!她现在一定满村子地找你。我劝你还是乖乖待在这里比较好。”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可是和你玩过一整个童年时期的兄弟,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吗?”
他瞪了我一眼,把水递给我:“之前不怪我对你冷淡,那女人一直跟在你后面,我不好表现得太亲密。”
我接过水,也灌了几口润润喉咙:“嗯,我知道。”
风小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想了想:“不打算走了。”
“嗯?”他有些惊讶:“你不走的话跑出来干嘛?找死啊!”
我白了他一眼:“我要送林柚去轮回。”
“什么?你要杀了他?”
“也不算吧,他已经死了。”
风小脸色凝重:“兄弟,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啊。就凭你根本就打不过他的。况且他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也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林柚了。”
“所以呢?”我问。
他皱眉道:”你这一票很悬。”
“没事,大不了就是一条命了。”我看淡道:“要是现在不了断的话,以后只会更加复杂。”
风小叹气道:“好吧,有哪里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提。”
我道:“没用,等到晚上他一定会来抓我的,说不定还会杀了我。如果真的需要的话,你可以帮我收尸。”
他嘀咕道:“那我不如用不上我呢。”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大门忽然被敲响,风小和我对视一眼,起身出去了,还顺手带了把防身的铁铲。
我静静地待在屋子里,只听到外面传来张翠芳焦急的声音:“小图啊,跟妈回家吧,小图啊……”
“你家小图不在这里!再来烦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了!!”
声音戛然而止。
风小再回来的时候,脖子和手臂上多了几道抓痕。
我一惊,看着那几道抓痕,深知不宜久留,可能会牵连到他。
他苦笑道:“你家婆婆还挺彪悍。不过我没事,你别担心。”
我深吸了口气,道:“你放心,晚上我就走。”
风小点点头。我向他讨了个位置休息,也为了晚上做准备。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太阳难得露出余晖。风小准备了点干粮让我路上吃。
“好了,别婆婆妈妈的了。”他嫌弃道:“大不了,在下面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说说话。”
“嗯,行!”
我们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握拳碰了一下。
“这次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心中有暖意上涌,道:“保证回来。”
—
我走到村口那棵刚见到小林柚时遇到的树。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会出现在这里。
我从包里掏出一早就准备好的纸条,贴在树干上最显眼的地方。
又往村里一些小时候常去的地方,逐一贴上纸条。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
分雪糕,吃西瓜,堆沙堡,掏鸟蛋,挖泥鳅……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此时村里已经关门闭户,没有人再出现。夜幕降临,我浑身上下只剩一件长袖,有点发颤地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藏了起来。
我往身上涂了些道士卖给我的东西,据说能掩盖人味。
想必这时候林柚应该已经出现在那棵树那了。因为除了我身上穿的,我把所有的沾着我的气息的衣物都扔在了那里。
那些纸条也都是被我掩盖成普通纸条的福禄。只要他将这些福禄都摘下来,产生的力量足以将他弄死。
这是下策。
我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他的尸骨,并将他的尸骨藏起来,不能让他逃走!
想到这些,我从竹篓里挪了出来,悄悄回到家中。
此时张翠芳并不在家,我之前明明看到她将林柚的骷髅带出去了的,但我却不怎么相信,她会容许他的儿子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回到屋里转了几圈。我忽然想到那时林柚忽然说的话:“因为这是我们的家呀。”
我茅塞顿开地跑回婚房,看到那个牌位还在,立刻喜出望外地抱起那个牌位,果真在下面看到一个小小的机关。
一按,只听见地上一格忽然发出沉稳的“哐”的声音。里面放着的,正是那具骷髅。
果然在这里!
我抱着那具骷髅准备跑路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已经回来的张翠芳。
我吓得抱着那具骷髅,立刻躲进床底下。心脏疯狂跳动着。
那女人见了屋里,立刻勃然大怒起来,自言自语道:“谁?!!是谁干的!!小柚……小柚你在哪里……”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等那女人出去,我才敢偷偷出来。
这骷髅还算轻,我找了根绳子,将他绑在我的背上。走出门外,女人狰狞的嘴脸扭成一团:“啊啊啊!!把他还给我!!去死去死去死……”
说着喊着,她挥着菜刀就朝我劈了过来。我吓得背对着她。
只看到张翠芳急急转变了挥刀的方向才没有伤到林柚的尸体。
“啊!小柚小柚!!”
我趁机抓住机会,冲出了门口。
张翠芳俨然已经失去了神志。我满头大汗地冲上了街,跑得腿脚几乎没了知觉才堪堪将人甩开。
太阳已经下山,新一轮的心悸即将席卷这个小小的村子。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我又偷偷跑回了原先的位置——那个大竹篓旁边。
一个声音幽幽地在耳边响起:“图哥哥,你在这做什么?”
我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大脑一片空白。身后的骷髅忽然在我的背上扭动起来,一只森白的指骨缓慢地婆娑着我的脸庞。
我吓得连忙解开绳子,他却牢牢缠在我的身上,像一条正在捕猎的毒蛇,又像是死亡的召唤一样。
他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脖颈,指骨却从我的脸上游离到我的喉结处,声音痴迷道:“你不喜欢我送给你的惊喜吗?为什么要逃跑,明明我这么爱你……”
我强作镇定,努力平息心中的恐惧:“我没有逃跑,我只是想跟你玩个游戏而已。”
林柚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也没有办法了,结果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吞咽一下,说:“你先下来,这样我才能跟你说游戏规则。”
他听话地从我背上滑了下来,但还是死死地攥着我的手。明明是惨白的骷髅,我却感觉他挑了挑眉:“然后呢?”
我说:“你要捂住眼睛,这个游戏就是这样的。”
林柚笑出了声,甜蜜地凑近了些,果真用两只手骨捂住了两个空洞洞的眼眶。
我深吸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林柚现在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我敢打赌,那些纸条肯定已经被收集完了。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林柚在强撑。
当然,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而此时,我决定用命赌一把。
我也慢慢地倾身去,作势要吻他。
距离一点点拉近,冷汗一点点从我的额头上留下来。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而这个没有生气的骷髅在用信任等待我的爱。
我堪堪停在距离他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将最后一张爆破的符纸重重地贴在他的胸口上!快速地转身逃跑。
林柚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两个黑漆漆的洞透过叉开的指骨呆呆望着我。
但我没有再回头,只是不要命地往前跑,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身后传来“噼啪”的爆炸声,还有凄厉的惨叫:“图哥哥!!”
我没敢停下,那张符纸已经是最后一张还算有点用处的。
而同样,我也很清楚,这根本拖不了多久时间,停下来的话显然只有死路一条。
我知道他还在后面穷追不舍,因为沿途逃命的每一个脚印,都有林柚咒怨的声音。
穿过那个洗衣时去到的河流,进入另一片死亡森林。黑夜被摇晃的树影装点,风声在耳边呼啸,地上横亘着索命的荆棘。
我恐惧不已。
前方通往何处也不得而知。
他还在追逐着逃跑的猎物,然后将它毁灭在那无人知晓的永寂。
是的,我即将死去。
“小图哥哥……为什么要扔下我呢……小图哥哥……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
他的呼吸逐渐被兴奋浸染,一字一句都像是死神的致辞。
那具映着森白的光的骷髅,在黑夜中匍匐前进,炸裂的胸腔隐约可以看见唯一完好的,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
那又如何呢,就像他始终如同附骨之蛆一样,或肮脏或疯狂或低贱地亲吻着离他而去的爱人。
这个夜晚,我在山上不断躲藏,他孜孜不倦地寻找。两个人好像在心照不宣地进行着一种不为人知的仪式。
到最后我终于体力不支,用尽全力爬上山顶。
只距离我几步远的林柚也紧跟着追了上来。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停在原地,放弃了再跑的打算,只是喘息着,喘息着注视着他。
一个浑身溃烂的人出现在眼前,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却还是跌跌撞撞地朝我靠近。
“图哥哥。”
我没回应。
他捂住半边脸十分不甘地盯着我,语气近乎祈求:“……别看我,抱抱我。”
林柚的身体已经变得透明起来。
我刚要伸出手,他却忽然把我推开,声音越来越轻。
“……还是算了。”
当阳光透过云层的第一抹光亮照到这里时,他已经消散不见。
天,也彻底亮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