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原镇的神庙据说已经伫立百年。
守护这里的神明大人为了播下更多福址,让其信徒建设了一座祭拜神庙,以便于祂聆听每个忠诚的信徒的声音。
这是人们口口相传下来的说法,我深信不疑。
小雨渐停,神庙门口两簇蓝色的绣球花高昂着头,绿意盎然。深色的水泥路连通着层层叠叠的爬上青苔的台阶。
我撑着一把雨伞,轻车熟路地走进庙里,像平时一样来此祭拜神明。
九百多天的坚持,已经让我形成了每天来此打卡的习惯。
空山新雨后,鸟鸣的回声在空中盘旋,供俸着铜像的小门底下放着一只木制长盒,像梳子一样的小缝是为了方便信徒投下供币。
我往里塞了两个五百日元的铜板,双车合十虔诚地拜了三拜,心中默念道:
“尊敬的神明大人,我又来叨扰您了。”
色泽斑驳的铜像面目慈祥,静静地立在石板搭成的小房子里。穿过木制的窗口,微风穿堂,将小窗上挂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红缎吹开,宛若汹涌的海潮。
红缎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某人的愿望或吐槽或其他,颜色也由外面鲜艳延伸到里面褪色的。
我正打算离开时,最里面的一条红缎忽然挣脱绳子、乘着风落到了我的脚边。
怪异的现象……难道是神明大人显灵了??!
我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偷看别人的心事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但我太迫切了。
迫切地想知道是不是神明的旨意,哪怕这只是巧合。
淡粉色的缎带色泽并不均匀,黑色的字迹也被雨水晕开,并不能很清楚地分辨出上面的内容。
我只能从中窥探到一两个字眼,不过无法串成有用的信息。
我失望地把它重新挂了回去。
捡起伞时,一个黑影迅速从后面拢罩,下一秒,一片黑暗猛地袭来!
粗糙的麻袋套住我大半个身子,后颈被极技巧地重击了一下,我僵硬了一下,彻底晕了过去。
意识涣散之际,我不禁苦笑着想:神明的旨意啊……是他回来怨罚我了吧?
我这辈子做过两件错事,并且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他意外地闯进我的视线里,却蓄谋已久地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忏悔半生。
一切都起源于七年前的一个早晨……
自从上了高中,我对自己的认知愈发清晰,除了活着这件事,我无法控制任何事情。
或者说,我只是一个蚀米虫。
因此,母亲也常常用“废物”来称呼我。为了掩盖这个无力的事实我经常混迹在学校的小混混的群体中,“不良少年”是所有人对我的固有印象之一。
下课铃响后,我从桌兜里掏出手机查看讯息,翔太发了条消息给我:"坂田,来小卖部么?”
我动了动手指,回了个“等着”,发送后,随手揉了把微卷的头发,把手机放回裤兜里。
教室后偷看我的那群女生立刻脸赤地讨论起来。
我悠哉悠哉地走到那里时,翔太和小次郎正没个正形地靠在墙边,衣服不好好穿,光明正大地摆弄手机。
他们俩是我在学校里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伴,更是不良中比较有名的两个问题少年。
"翔太,你们叫我来干嘛?”
我朝他们走去,不耐地双手插兜。
小次郎扫了我一眼,睁大了眼睛道:"清归,你怎么打耳洞了?”
我摸了摸耳垂上嵌进去的钢圈,不以为然地回答:"嗯、昨天和翔太打赌输了,这是惩罚。”
一旁的翔太撇嘴,耸肩道:“别看我啊,这耳钉不挺可爱的么?”
我皱眉打断道:“什么事?再不说我就回去了。”
他们对视一眼,上前将我拉了过去。小次郎露出两颗虎牙,笑得十分无邪清纯:
"别走嘛,清归,我今早听说,你们班要转来一个东京的高材生咯。”
什么时候传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看了他一眼,兴致缺缺地示意他继续说。
翔太不怀好意地插话道:”坂田,你上次不是输了么,我们再打个赌吧。”
我顺口问:"赌什么?”
他邪笑了两声,勾住了小次郎的肩膀,两人表情怪异地看着我说:“据说,这人是被前一个学校霸凌退学的?怎么样?我们就赌他什么时候再夹着尾巴逃到下一个学校吧!"
“什么啊,你的想法也太坏了。哈哈哈,松下,你觉得怎么样?”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没问题。”
他们加大了脸上的笑意:"这次的惩罚是十万日元。我们赌两个月之内,”
十万日元??有点意思。
我捻了捻耳朵上的钢圈,不假思索道:“那我赌三个月吧。”
“别反悔,大家先录个音为证……”
虽然父母都是上班族,但实际上家里的一切都很拮据。十万日元对我来说是两三个月的伙食费,但对他们这种家庭优渥的小孩来说却不算什么。
为了不丢人现眼,我只能尽量表现得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咬了咬牙,回到班级坐好,我默默思考对策。
后桌的两个女生浓妆香气无一不落,结伴走到我的桌旁时还有些忸怩作态。
绑了双马尾的那位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问:“坂田同学,放学以后能一起走吗?”
旁边扎着丸子头的这位则露出不屑的表情,一脚踩在我的桌脚上,嚷嚷道:“喂?!你是聋了么?我朋友说,她问你要不要一起回家呢?!”
我对这种强势搓合的扮演场景已经耳熟能详,每天总要来那么个一两出。
但直接拒绝未免无情,我烦躁地抹了把脸,将不耐烦的情绪收敛起来,露出一个善解人意但又有些为难的笑容,温柔地说:
"实在不好意思,我朋友今天会转学来我们班。我们太久没见了,所以今天已经私下约了会面。抱歉啊。”
双马尾的女生立刻羞红了脸,连连摇头说“没关系”。
丸子头的女生愣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被朋友拉走了。
见她们不会再注意这边后,我才卸下脸上的笑客,一脸麻木地看看墙上的时钟。
上课铃声响起,班主任山本老师果然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和猜想中的样貌差别不大,一个阴沉气息冲天的男生背着双肩包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土气的黑色方框眼镜,几乎遮住眼睛的流海,以及稍向前倾的背部。
完全看不出来是东京那样繁华的地方来的人,却意外符合我对高材生的固有印象。
山本老师打了个哈欠,朝我们拍了拍手,提高音量:“好了好了。小屁孩们,我们班来了个东京的新同学,你们平时没事不要欺负人家。松下,做个自我介绍吧。”
这人有些拘谨地抓着衣摆,声音也有些颤抖地开口道:"大、大家好!我是松下骏良,请多多关照!!”
他笔直地鞠了一躬。后排有人笑出了声,紧接着,全班都哄堂大,笑起来。
松下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知所措。
山本老师不明所以地打了一个“停住”的手势,制止道:“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松下,你就坐……嗯,坐坂田后面吧?”
我愣了一下,回头却看到原来那个坐在后面的女生已经搬到了其他位置上。
双马尾心领神会地朝我笑了一下,用口型说:“不用谢!”
虽然这并非我本意,但翔太他们的手段却是不容小觑的,若是放任不管,说不定这个赌约会再次输给他们。
保险起见,不如就此将这位赌注本人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更安全些。
这场游戏,在他踏进这个教室就开始了!
我冲她笑了一下,还没再说什么,一个穿着新校服的人影故意挡住了我的视野。
松下抓着衣摆,腼腆地冲我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地坐在空桌旁,小心翼翼地拉开书包链,拿出课本在桌面摊开。
讲台上,山本老师已经打开课本开始讲课。
我胡乱瞥了一眼他的书,上回只端正地写着“松下骏良”四个字,便再无其他笔迹,空白如也。
说实话,我并不打算以什么身份待在他身边,毕竟后期我的目的也是让他离开这个字校。
不然就这样看看他三个月吧,尽量神不知鬼不觉地保护他?
切,娇气包。
他低头记笔记时有些心神不宁,手里握着笔的姿势松了又紧,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我,结结巴巴地问:“同,同学,我是做……做错什么了吗?"
我支着下巴的手有些酸了,不知不觉中就直白地盯着人家看了半天,但他的话并没使我感到尴尬。
我扬起一个友好的微笑,说:"你好,松下同学。我叫坂田清归,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松下眼睛睁得老大,有些受宠若惊地点头:"嗯!”
他的目光使我感到受用,满意地转过头准备睡觉。日式的教室都是按单人单桌的模式摆放,山本老师正在黑板上留板书。
粉笔的剐蹭声像蚂蚁一样爬上耳朵。我睡不着,随手翻开课本看了两眼又盖了回去,无所事事的望着窗外的天空和飞翔的鸟群。
一颗粉笔头当空击落,我眼疾手快地接到手中,山本老师的声音随之响起:“坂田!书上的东西你都会了?起来告诉大家,我刚才讲到哪了。”
我漫不经心地站起来,知道他想用我来给新同学做反面教材,杀鸡儆猴。
刚要说“不知道”时,后面传来了一个极小声且带着急切的声音:“是28页!第三题!”
我诧异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松下欲言又止地指着课本。
山本老师清了清嗓子说:“其他同学不要提示他,让他自己来!”
我收回视线,鬼使神差地回答:“28页的第三题。”
山本老师点点头,示意我可以坐下了:“下次专心点,别让我再看到你上课开小差。”
我应了一声后坐下,松下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
奇怪的人。
大城市的高材生都是这样的么?
我不禁思考自己的应对策略会不会出问题。
放学时,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书包,里面只有两只笔和一本前年买的但仍旧和新的一样的本子。
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转眼就只剩下我和松下两人。我拽起书包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叫住了我。
"坂田同学!”
我刚走到教室门口,硬生生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他。
松下紧张得眼神飘忽,舌头打结:"那那个,我能和你一起吃午饭吗?"
他的脸"唰”地红了一片,像一个正在告白的小女孩似的。
我觉得有趣,但并不怎么想和他扯上关系:“有章鱼香肠吗?没有的话就算了。”
他愣了一下,显然确实没有这个。
我路过他的身边时,故意打趣地说了一句:"别在意,我不太喜欢和不熟的人吃饭。”
他抿了抿唇,轻声说了句:"对,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后,得逞地出了教室。
这之后,他似乎懂了我的暗示,不仅主动和我撇清关系,平时见着了也要绕着我走。
松下的性格很闷,在教室时也少有说话的时候,虽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
他正在遭受校园霸凌。
这些天的小打小闹我都没有出手。
他应该习惯这种生活,我的赌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倒是之后,双马尾和九子头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看着抛弃女友的渣男一样。
我不以为然,仍旧我行我素。
直到一天下了很大雨,我一觉醒来已经放学了一会儿了。
窗外天空黑沉沉的,雨声淅沥。
我揉了揉眼睛,有点尿急,就起身踱步去了厕所。
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靠近厕所时却能听到里面传来国中生们局促的笑声。
“翔太不是说新来的家伙很有种么?我看也不怎么样啊?"
"他要是再不出来该怎么办?我们都等十分钟了。”
”再倒一桶水进去!我就不信他能锁在隔间里一辈子……”
我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三个染着奇颜怪色的头发的男生立刻没了声音,不约而同地看着我。
走到小便池,我感觉如芒在背,回头扫了他们一眼,说:“别看了,我不想参与。”
打了个眉钉的红发男连忙应道:“坂田你,你怎么还在这?!”
"撒尿。”
我有问有答:“蠢货。”
红发男吞咽了一下,虚张声势道:"你想帮那小子的话,小心我们到翔太那告状!”
我无语地拉开裤链,淡黄的水注落入便池中,空旷的厕所里只剩下水流的“咕通”声。
解决完生理需求,我边拉裤子边说:"本来不想管的,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只能试试了。”
红发男脸色一变,怒道:“我就知道!”
他和旁边两位同伙对视一眼,似乎是对什么暗号。
我松了松手腕,准备一打三时,对面的红发男却突然道:"这次我们有事先走了,算你们走运!!”
说完,三人一溜烟就没影了,我意料之中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收起打架的气场。
"还不出来?他们都走了。”
我洗了洗手,某个隔间传来清脆的“噔”的声音,是拔了锁。
松下浑身湿透了出现在我眼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像一只可怜的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