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城已有一周,王含章仍会从关于南方的噩梦中惊醒。
有时是那扇只能推开狭窄缝隙的窗户,有时是林助理那张永远挂着职业微笑却冰冷的脸,有时是父母在电话里强作镇定却难掩焦虑的声音,更多的时候,是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卧室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她常常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直到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再由鱼肚白染上晨曦的微光。
被软禁时的恐惧如影随形,那种被至亲之人算计,如同货物般被摆上博弈台的认知,比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更让她心寒,仿佛在心口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冰窟。
她向部里请了长假,理由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这倒也不算完全说谎,她的确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整日待在父母为她购置的、位于城西的这间公寓里,窗帘大多拉着,隔绝了外面那个看似正常运转的世界。
客厅角落那架陪伴她多年的定制钢琴,光洁的漆面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浮尘,琴键盖紧闭着,如同她此刻封闭的内心,没有丝毫弹奏的**。
每天清晨,她会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拨开一点窗帘缝隙,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人行道上步履匆匆的行人,思绪却常常飘回南方那个被湖光山色包围的、华丽的牢笼,空气里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潮湿的、带着水生植物**气息的味道。
第七天清晨,当第一缕算不上温暖、却足够明亮的阳光顽强地穿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晃眼的光斑时,她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借此汲取一些勇气,然后拿起那个被冷落许久的私人手机,拨通了张云朔的电话。
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熟悉又带着急切和担忧的声音,她的眼眶瞬间不受控制地湿润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云朔,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含章!你终于开机了!”李哲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惊喜。
“这半个月我快急疯了!给你发了无数信息,打了无数电话,一开始是无法接通,后来干脆关机!你们单位只说你临时请假,归期未定。你还好吗?到底去哪里了?”
“我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语气的相对平稳,“想当面告诉你。”
中午时分,门铃急切地响起。王含章打开门,张云朔带着一身空气的凉意风尘仆仆赶到。他甚至没来得及脱下实验室那件有些皱巴巴的白大褂,额头上还带着一路奔跑而来的细密汗珠,几缕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
一进门,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不对劲,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平日里饱满红润的嘴唇都失了血色,带着一种憔悴的干涸。
“到底发生什么了?”他急切地问,上前一步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指尖冰凉的触感和微微的颤抖惊住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含章。”
王含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部置换出去。她拉着他坐在客厅柔软的布艺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看着他因为担忧而紧蹙的眉头,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愧疚和即将带来的伤害。
她知道自己必须说,不能再隐瞒。
她从收到那份看似光鲜、令人艳羡的“文化交流”邀请开始,将整个经过,尽可能平静地、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说到初期行程的顺利与后来的突变;说到被以“安全”为由,“请”到郊外别墅,通讯被切断,如同囚徒;说到那种被家族当作筹码、孤立无援的绝望与冰冷。
当说到被软禁的细节,说到那部唯一能与北城有限联系的、被监听的内线电话,说到父母声音里的无力时,张云朔握着水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对她遭遇的心疼。
然后,她说到了那个没有月色的深夜,那个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窗外的身影。她提到了周信然,提到了他如何识破局中局,如何查明真相,以及危急关头他提出的那个石破天惊、却又似乎是唯一出路的方案。
“我们对外宣称早已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决定立刻‘结婚’。用周王两家的联姻,用他的信誉,作为最坚实的担保,让对方没有任何理由再扣着我。”王含章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张云朔的脸色在她叙述的过程中,一点点沉了下来,最终变得如同窗外骤然阴沉的天空。他沉默着,久到王含章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几乎以为他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已婚”身份而愤怒地摔门而去。
最终,他松开紧握的拳头,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手臂却带着一种僵硬的克制。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几乎难以辨认:“我相信你。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只是我心疼你,含章,我心疼你要独自经历这些……”
接下来的三天,或许是因为连日的惊吓、精神的高度紧张和归途的劳顿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王含章发起了低烧,咳嗽不止,整个人昏昏沉沉。
张云朔立刻向研究所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在公寓里照顾她。
他细心地为她熬煮清淡的米粥,按时提醒她吃药,用温水帮她擦拭额头和手臂物理降温。晚上,他就在客厅那张宽敞的沙发上和衣而卧,只要卧室里有一点动静就会立刻惊醒,起身查看。
他的无微不至和毫不掩饰的心疼,让王含章在病中倍感温暖,却也加重了她心中的负罪感。她知道自己和张云朔的感情,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蒙上了一层无法忽视的阴影。
第四天下午,王含章的烧终于退了,精神也好转了一些,正靠在床头小口喝着张云朔熬的百合粥。门铃在这时突兀地响起。张云朔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去开门,却在看到门外来人的瞬间,身体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
周信然站在门外。他似乎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穿着一身笔挺的、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军装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楼道的光线下闪着冷硬而威严的光芒。他手中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另一只手里则是一个看起来质感很好的保温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