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我跟皮克站在阿里斯蒂德斯大街尽头,冲小法挥了挥手。正午的阳光**辣的,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往人脸上刮。我揣着小法妈妈硬塞给我的一大盒杏仁饼,跟在皮克身后,轻车熟路地钻进那辆停在路边的蝴蝶奔。
车主约翰·皮克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房地产律师,西装总是板板正正的,头发梳得一根都不带歪,但我能看出来他绅士皮囊下与他儿子如出一辙的混不吝底色。
房地产律师挂了挡,提醒我们系好安全带,随后拧开了车载音箱。古典乐就那么悠悠地冒出来,全是那种大提琴拖着腔的老调子,听得人像陷在一锅温水里慢炖。我和皮克倒也懒得聊什么正经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几句电子游戏。没多会儿,车就滑进了城市扩建区中心那条老派的格拉西亚大道。
我下车前还不忘客气一把,说了声“谢谢您”,特别有礼貌的那种,像我真是什么懂事小鬼似的。律师先生显然很满意,透过后视镜给了我一个温和的微笑。
“记得代我向马特先生问好,瑞弗。他上次推荐给我们的那部印度电影很有趣,是不是,杰拉德?”
“嗯。还可以吧。”皮克撇了撇嘴,还冲我吐了下舌头。
“明天见。”我把车门轻轻一关。
“明天见啦。”他从车窗里回了我一句。
八月的太阳烤得人发昏,我抱着甜品盒,沿着街道两边那些闪着亮光的精品店走过去,进了街角那家名叫“黄金雨”的音像店。
门一推开,楼上传来点儿断断续续的巴赫,迎宾铃在我身后哀嚎了一下,很快消停了。
马特·巴埃纳正趴在收银台后面,嘴里叼着雪茄,羽毛似的八字胡跟着他手上的账本一块抖个不停。他是这家店的老板,也是我在西班牙的监护人,负责照顾我在这儿读小学的妹妹。
“冰箱里有牛奶和三明治。”他头也没抬地说,“吃完之后,去洗澡。”
“知道啦。”我敷衍了一句,把那盒杏仁饼扔到收银台上,抬手随便抹了把头发,发现它们早就干透了。
“维拉诺!”头顶的钢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小莎琳一阵风似的从楼上冲下来,径直扑到我怀里。我笑着把她抱了起来,转了个圈。
她那条浅黄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我低下头,透过那双鸢尾花似的眼睛,看见我自己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比赛怎么样?”莎琳仰着头问,眼睛亮晶晶的。
“我们赢了。”我双手叉腰,语气很自豪。
马特取下嘴里的雪茄。“听说你们队来了个阿根廷小子。”
“……您的消息可真灵通!”我边回答边转身上楼。
老烟鬼哼了一声,翻出一份报纸啪一下摁在台面上。我很快叼着三明治走下楼。
“阿根廷人?他会说加泰语吗?”莎琳问。
我摇摇头,“说得不怎么样。”
小莎琳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刚到巴塞罗那时,她的情况和梅西一样,对加泰语一窍不通,这让她在学校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
幸而莎琳很聪明,是真聪明那种,继承了父亲的语言脑子,用不了多久就全盘搞定。再加上我偶尔也装模作样地教她点东西,马特那老家伙也时不时抽着雪茄对她叨咕几句。等她真开窍了,就跟开挂似的,整天被同龄人围着转。
当然,也不能忽略一个很现实的原因——她那张脸。说真的,她长得酷似克里欧·戈德史密斯,漂亮得不像个小学生。我估计就算她一句加泰语都不会说,也会被选去当话剧里最闪光的那棵圣诞树。
我拿起马特翻出来的那份《世界体育报》,目光落在内页角落的一篇小文章上,其中提到了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正在资助一位患有生长激素缺乏症的阿根廷少年进行治疗的消息。
生长激素缺乏症?
我咽下嘴里那口三明治,手有点儿僵硬地把报纸放回桌面。怪不得那家伙个头那么矮——明明年纪跟我差不多,站我面前顶多到我下巴。
莎琳这会儿也凑了过来,双手搭在柜台边,踮起脚尖眼巴巴地往报纸上看。
“维拉诺,谁是梅西啊?”她问。
“就是那个阿根廷小子”我说,“踢前锋的,很厉害。我们都叫他‘小跳蚤’。”
“很厉害?”她皱了皱眉,“难道……比你还厉害吗?”
我那一秒真的没吭声,像谁往我胃里塞了块冰。然后我点了点头,虽然点得很缓慢。“是的。他比我厉害。”
“怎么这样……”莎琳皱了皱鼻子,“我不喜欢梅西。”她盯着我的脸看了看,最后抬手拍拍我的胳膊,“别难过,维拉诺,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棒的前锋。”
我啼笑皆非,忽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于是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谢谢,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棒的妹妹。”
次日是星期天,我照例待在黄金雨替马特看店。那天的日头比前一天还毒,正午的时候,店里冷清得很,我瞥了一眼窗外,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
楼上,马特跟莎琳正凑在一块看电视,听声音像是某部无聊到家的波兰老电影,全是些拖着腔的对白,听了就犯困。
我趴在柜台后头,埋头打《暗黑破坏神2》。那会儿我操控的圣骑士正被一群地狱犬团团围住,他一边挥剑一边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搞得跟什么末日使者似的,每砍一下,火焰乱飞,场面说不上多高级,但打得还挺爽。
我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迅速切换,一边躲避攻击,一边寻找反击的机会。
就在这时候,门铃“叮铃”一声响了。我动都没动,就用余光扫了门口一眼,是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手上拎着几个运动品牌的袋子,看上去已经想好了要买什么。
我的目光很快回到电脑屏幕,可还没两秒,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飘进来。
“爸爸,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买吗?租录像带不是更便宜吗?”
我整个人像被谁揍了一拳似的怔在原地。然后猛地从转椅上站起来,差点把椅子带翻了。
我看到他了。就那小矮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规矩得要命。
“你怎么来了?”我脱口而出,声音破得跟变声期的鸭子似的。
格子衫男人惊讶地看向身侧。“莱奥,你们认识吗?”
梅西盯着我点了点头。男人随即仔细打量起我的脸,“啊,我记得你了,15号球衣的孩子——那个鱼跃冲顶,真不错。”
我还真没料到他记得我那天的训练。那一球其实也就……运气好。于是我咳了咳,很谦虚地说:“呃,是的,先生。不过就是个侥幸而已。”
他却一脸认真地摇头,“不,你很有天赋。”
我摸了摸鼻子,没接话,反正这种夸奖听多了也怪怪的,于是干脆换了个话题:“你们是想找录像带还是唱片?”
他这才把目光转回梅西那边。结果这小子突然低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我想了想,突然有点明白了,便弯腰从柜台后头钻出来,绕到“商业电影”那一排。
我抽出一卷《星球大战》,又拿了个《蝙蝠侠》。举起来晃了晃,“是这两部吧?”
梅西愣愣地看着我一气呵成的动作,眼睛在录像带封面上转了一圈,然后点了点头。他父亲上前接过,准备掏钱。
我摆了摆手,“不用了,拿去吧。看完了再还我就行……不用急着还。”
男人愣了一下,本来嘴张着像要说点什么,但梅西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便没再坚持。
“谢谢。”梅西小声说,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黄金雨,迎客铃在他们身后轻轻响起。
我这才回过神,目光转回屏幕,看到那可怜的圣骑士死得不明不白,连个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我扶了扶额头,叹了口气,把存档重新载入。
可才过了两三分钟吧,迎客铃又响了。我抬头一看,还是梅西,他捧着两个冰淇淋甜筒,走得稳稳当当。他把其中一个递给我,是红色的,树莓味,显而易见。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冰淇淋,“谢谢……”
梅西笑了笑,眼睛在店里飘来飘去,最后落到电脑屏幕上。
“《暗黑破坏神2》,”我说,“暴雪的新作。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借给你。”
梅西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们家还没有装电脑。”
我理解地点了点头,意识到他来到巴塞罗那也不过才两周。“那你想看电影或者听什么歌,随时来找我。”
他轻轻点了点头,突然抬眼盯着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什么它们是紫色的?”
“什么?”
“你的眼睛。为什么它们是紫色的?”
我笑了一下,不算友善,就是那种鼻子哼了一声的笑。“为什么你是阿根廷人?”
梅西没有再接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我看着他走到门边,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那一刻,我几乎可以听到空气里那一丝紧绷的声音,像是下一秒什么东西会爆开。但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
“明天见,维拉诺。”
我愣住了。
“维拉诺”是我哥哥给我取的中间名,意思是“夏天”,只有他和小莎琳会这么叫我。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该死的迎客铃又响了一下,然后就安静了,整个店突然变得空洞,像是所有空气都被抽走了一样令人窒息。我就那样站着,盯着电脑上那个死亡提示一闪一闪,像在嘲笑我又没能打赢这场战斗。
我冷哼一声,决定不再理会那可怜的圣骑士,干脆关掉了游戏,起身上了楼。
楼上,马特和莎琳一人躺一个躺椅,睡得那叫一个死沉。一旁的电视机里,灰头土脸的主人公正在废墟平原上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背后的天空中飞过鸟群。
我打开柜子,拿出两条薄毯,给他们各盖了一条。盖完后我又抱着胳膊站了一会儿,盯着那电视屏幕发呆。片子已经演完了,屏幕上滚动着制作组名单。
电视柜上放着录像带的空盒子,上面写着《灰烬与钻石》。
我把片子从播放器里取出来,拿着它走下楼 ,钻回柜台,把碟放进电脑的光驱。
几秒钟后,屏幕亮起来,影片在一阵悠远绵长的牧笛声中开始了。
[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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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灰烬与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