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Tommy:
好久不见。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这话说出来有点诙谐,但也不过算是事实的另一种陈述。你别太惊讶;从我决定留在基地那一刻起,你大概就该想到这一点了,不是吗?
他们炸毁了救赎熔炉。我没有离开,福尔彩娃中校曾想让人把我拖走,确实有些过分——这座基地,可是我一砖一瓦参与建立起来的,我不是那种会在最后关头转身就走的人。
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与救赎熔炉共存亡。话既出口,行便成命。
如今事已至此,倒也没有太多可说的遗憾。只是一种平静,像冬日的风,穿过旧时的房梁,把过去的声音一并带走。哦——我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节吗?
在这一天说这些话,未免有些讽刺。
Tommy,既然如此,还是要说一句:新年快乐,妈妈给你寄了什么礼物?
Sammy
1991年10月25日
老人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在那薄薄的纸页上停留了许久,才终于缓缓放下。他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眉心,神情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早已预见却仍无法释怀的沉重。是的,托马斯始终都清楚,山姆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木门与墙壁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托马斯抬起头,只见自己的弟子站在门口,胸膛起伏,气息急促,仿佛一路奔跑而来。
年轻的脸庞上仍带着稚气,却写满了惊惶与困惑。
“老师!”他喊道,声音里带着慌乱,也带着某种近乎哀求的急切。
“怎么了?”托马斯语气平稳,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年轻人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几步走到托马斯面前,重重坐下,胸口起伏,呼吸急促,他努力让自己镇定,才断断续续地开口:“苏.联……解体了!可我还是联系不上米沙。老师,您能不能——”
他的话话戛然而止。托马斯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那张信纸递向他。
不,不。年轻人心里骤然一紧,像是早已预感到某种无法挽回的结果。他的手僵在半空,迟疑片刻,还是接过信纸。
纸张的边缘微微卷起,在指尖颤动。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哦,说起来,和人类科学的殿堂一同毁灭听起来还挺诗意的……我好像说了太多的话,明明已经决定好了,真到了这一天倒有些不舍了……”
年轻人的声音在房间里越来越轻,纸张在他指间微微颤抖,他继续念下去,音节被吞进胸腔,末了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攥住,停在喉头:
“至于迪克那个小子,如果他来找你,你只需要告诉他米哈伊尔决定殉国了,我早说了这家伙疯了……”
念到这里,年轻人的手指猛地一缩,纸张在掌心被皱成了一团,信纸的墨迹因手心的湿润而微微模糊,几道细细的痕迹在上面攀爬。
屋内突然安静得像被雪覆盖的原野,只有钟表齿轮的低声和门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相互回答。
托马斯慢慢抬起头,眼睛里先是有一瞬的空白,然后他把眼镜推到鼻梁上,良久,他没有说话。
年轻人把头埋进手臂里,肩膀颤动得更厉害,声音在袖筒里断断续续。
“明明大家都可以回家的...”
托马斯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像穿过屋梁的冷风。他缓缓松开手,伸出另一只手把那张信纸平放在桌上,指尖沿着信的边缘摸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
良久,理查德抬起头来,眼眶微微泛红,却见不到一点泪花,他望着自己的老师,声音低沉而缓慢。
“老师……您知道是我偷走了宇宙魔方。”
托马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稳,只是过了片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许多未说出口的事都随着这一声呼吸散去。
“塞勒涅被CIA接管了。”老人开口,语调平静,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重量,“迪克,他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当第一只灵长类生物在荒原上偶然伸手触及火焰时,它会有怎样的反应?惊惧、退缩,然后慢慢靠近,在灼痛与光亮中生出一种新的欲.望。
恐惧转为狂喜,它终于明白这光与热可以被掌控,可以用来驱赶野兽,烤熟肉食,也可以燃烧同类的居所。
于是火焰不再是威胁,而成了力量。驾驭它的手迟早会忘记最初的颤抖,只记得征服与毁灭,直到整个世界也可能被它烧成灰烬。
这是理查德离开救赎熔炉之后,第一次见到塞勒涅。
与从前不同,她已经完全苏醒,不再是漂浮在营养液中、眼神空洞的少女,她安静地坐在隔离室里,姿态几乎一成不变,仿佛一尊雕塑。
面庞和眼眸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静止得让人心生迟疑。
钢化玻璃的另一边,几个穿着厚重隔离服的研究员正忙碌地调试仪器,记录数据,交头接耳,笔尖和纸张摩擦的声音时不时透过扬声器传出。
隔离室里的光是冷白的,照在塞勒涅的面庞上,轮廓清晰,却没有温度。
理查德微微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军官。
“这没必要。最坚固的金属,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张纸。”
军官神情未变,只是点了点头。
“理查德·米勒先生,作为米哈伊尔博士最亲近、最信赖的朋友,我们相信,您对‘月神’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
理查德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转过头,望向玻璃后的那道身影。少女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未曾动弹。
是的,他心想。除了米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塞勒涅了。
而正因如此,他和米沙一样,在内心最深处惧怕着她。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塞勒涅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是整个人类科技的顶点,是几十年心血与疯狂汇聚的产物。□□击在她身上,不过是无声地溅起一点火花,连一根发丝都不能损伤。她开始奔跑时,速度快得几乎超出了肉眼所能追随的极限,哪怕是最新式的高速摄像机,也只能捕捉到一连串模糊的影子。
她的细胞几乎静止在一个永恒的状态里,没有衰老的痕迹,也没有疲倦的迹象。
血肉与金属的界限在她的身上早已消解,她成了人类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一种不会死去的存在。
有人在会议桌的另一端发问,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
“理查德先生,塞勒涅……需要口令吗?就像控制冬兵那样?”
理查德微微皱眉,缓缓摇了摇头。
“塞勒涅和巴基·巴恩斯不一样,”他说,“她不需要什么口令。她生来就是武器。”
房间陷入了一瞬的寂静。几个人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钢笔划过纸面的细碎声音格外清晰。
是的,她生来就是武器。理查德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话。她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没有属于“人”的部分,没有过去,没有记忆,也没有选择。
现在,那个缔造她的伟大帝国早已在废墟中消亡,而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她还能被拿来做什么呢?
武器的意义,从未离开过那条最古老的道路——夺走生命。
从拉宾遇刺的街头,到克林顿丑闻遮掩下的暗流,再到世贸中心燃烧的卡车残骸,在每一场混乱的阴影里,都能看见塞勒涅的身影。
她的动作冷静、迅捷,从未失手,她既不是旁观者,也不是加害者,她只是被使用。
理查德并不惊讶。自第一天起,他就明白,塞勒涅终究是武器,她的存在被决定在那一瞬,不容更改,只是,当这一切一幕幕发生在眼前,他的心还是像被钝刀割开一样,一点一点裂开。
米沙,这就是你说的,渎神吗?
但理查德终于再也忍不下去。
他推开厚重的门,几乎让门板在铰链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吱响,屋里灯光冷白,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坐在办公桌后的军官抬起头来,神情显然有些不悦,手指停在桌上的文件夹上,眉心紧锁。
“理查德先生,”军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锋利,“我记得,您没有权限擅自闯到这里。”
“我们都在做什么?”他缓缓开口,眼睛死死盯着军官,语气却像是在质问整间房间,乃至整座大厦里所有隐藏的眼睛。
“我们在打击罪犯,抓捕恐.怖.分子,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可是——”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手,手指指向塞勒涅。动作突兀而急促,像是要用这一指将心中所有矛盾与愤怒都释放出来。
神明静静地转过头来,眼神与他相遇。
“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理查德的声音已经不再平稳,他几乎是压着喉咙吼出来的:
“塞勒涅不应该被用于政治斗争!阁下!”
他向前一步,双手狠狠拍在军官的办公桌上,力道震得桌上的文件微微跳起。
“昨天,她为了不被平民发现,亲手屠戮了十七个普通人——”他的嗓音骤然颤抖,,“甚至……甚至还有孕妇!”
良久,军官才缓缓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为了让自己坐得更安稳些,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目光却始终落在理查德的脸上,带着一种不解与探寻。
“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很稳,“若我没有记错,当年您被派往熔炉之时,曾亲口发过誓——要为研究人类最伟大的武器而奋斗终生,把生命与荣誉都献给祖国。”
“您还记得,塞勒涅只是一件武器吗?”
军官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是一记重锤。
理查德愣住了,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是的,他当然记得,从始至终都明白——塞勒涅只是人造的武器,一个没有童年、没有选择、没有作为“人”的过往的造物。
超级士兵,人造的神明。
可是,可是,可是!
理查德猛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脸,肩膀轻微地颤抖着,声音从指缝间溢出,低沉而痛苦。
“可是……我们怎么能伤害普通人呢……”
军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竟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他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好半天才压住笑意,目光冷冷地投向理查德。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他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嘲弄,“您和您的朋友米哈伊尔,都是月神计划的参与者。是你们亲手制造了塞勒涅,而现在,您却来告诉我,我们不能伤害普通人?”
他停顿了一下,随后,他呼出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静。
“您自己说说,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类?每年又有多少人自然死去?饥饿、瘟疫、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
“先生,您太天真了。您所恐惧的,不过是必然。塞勒涅的存在,并不是为了纠结这些无谓的牺牲。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人类恐惧特权,却又渴望成为特权者;人类厌恶不公,却又在心底渴望凌驾于他人之上。解放者终将化作新的独.裁.者,革.命的旗帜一旦.插.下,便注定会有人攀附其上,去延续旧秩序的枷锁。
如此,循环往复,从未有过例外。
军官的神情忽然冷硬下来,眼神里不再有半点迟疑,他用近乎冰冷的声音吐出那几个字。
“您被开除了,先生。”
理查德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从始至终未曾开口的塞勒涅身上。
那双不可思议的蓝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连下意识的瞳孔收缩都没有,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
米沙,米沙,我们都做了什么?
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而上,瞬间蔓延全身,理查德感觉手脚冰冷,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勒住。
2001年8月12日,纽约。
理查德的生活,自从离开中情局之后,便开始一天天沉入低谷,工作机会寥寥无几,几乎没有任何单位愿意接纳他。
他曾试图去找托马斯,想从导师那里得到一丝慰藉或帮助,但还未踏进门槛,就被几名陌生人拦住,态度不容置疑。
理查德停在街角,抬眼望向那栋熟悉的建筑,心里逐渐明了——老师也已经被监视起来了。
空气中带着初秋的燥热,他感到一种无法排遣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手在胸口紧握,连呼吸都显得沉重而缓慢。
他掏出那台略显陈旧的电脑,指尖碰到键盘的瞬间,微弱的敲击声在简陋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房间没有开灯,沉闷而潮湿的空气像是将他紧紧包裹。
开不开灯,似乎已毫无区别。
屏幕的蓝光映在他的脸上,冰冷而孤寂,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救赎熔炉,回到了那天与米沙告别的瞬间,那样冰凉的蓝色光芒,一如既往。
滴滴——
电脑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封匿名邮件,理查德挑了挑眉,手指停在鼠标上,片刻后还是点开了。
邮件里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理查德·米勒先生。”
理查德凝视着屏幕,眉头微皱,他迟疑了片刻,手指轻敲键盘,最终打出一句话:
“你是谁?”
然而,屏幕很快跳出了一连串新的信息,发件人并未回答他的提问,而是直接写道:
“我们相信,人类的命运应该由人类自己决定。”
下一行又出现:
“您也如同我们一样愤怒吧,理查德先生。”
紧接着,第三条消息闪烁着光标:
“我们需要您的帮助,为了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恳求您伸出援手。”
最后,一行字缓缓出现。
“我们是‘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