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山脚下,米诺斯众门之屋的废墟在月光下泛着苍白。断壁残垣间,唯有那棵巨大的山楂树卓然独立,枝桠如铁,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尽管周遭乡村的知了声嘶力竭如同锯木,但在这片被无形力量圈定的枭之神殿内,却是一片死寂,仿佛声音也被某种规则切割、分离。
杜弗尔立于树下,身影几乎与古老的石影融为一体。他没有搭建祭坛,只在布满苔藓的残破地板上清理出一小块区域。他带来的祭品简单至极:一截断裂的、曾属于同一柄武器的剑刃与剑柄,它们被小心地并排放置,却刻意留下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他点燃了祭祀用的山楂木。火焰发出冰冷的、近乎银白的色泽,安静地燃烧,烟气无声地弥漫。
“执掌分离与抉择之神,道路的分岔,内外的门关。我在此,祈求斩断那注定的、流向毁灭的轨迹。”
没有颂歌,没有冗长的祷文,仅仅只是一个通知。
暮色霞光或许曾在别处带来癫狂,但在此地,唯有双角斧赋予的、令人心骨皆寒的清明。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后,在那棵巨大的山楂树最高处的枝桠上,空间荡漾开来。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地显现,仿佛它本就一直在那里,此刻才被允许“看见”。
猫头鹰的羽色是夜与金属的混合,眼眸是两颗凝固的、映照着万千岔路的水晶。
“转轮与燧石之子,我欣喜于你的想法。门关已然为你开启,分割的法则回应了你的呼唤。莫要辜负这份清晰的指引,你当履行诺言,彻底斩断这扭曲的锁链。”
“你可称我为帕拉丝·雅典娜,亦可直面我作为双角斧的本质——分离内外,裁定抉择。我从未放弃指引理性的灵魂,只是你们的双眼常被血与火蒙蔽。”
猫头鹰的头部微微转动了一个精确的角度。“司辰的剧本亦非永恒——你当主动抉择。神的启示并非总是温暖,但真实往往冰冷如钢。”
“无论结果如何,好过一同坠入终末的深渊。” 杜弗尔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寂静再次降临。猫头鹰似乎在权衡,在计算无数可能性支流的走向。那棵巨大的山楂树,一片叶子也未曾摇动。
“你有七次机会,” 最终,猫头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力量,“七次抉择之机,七次分离之刻。每一次,你都需支付相应的代价,推动门关转向。结果皆非注定,取决于你与他各自的选择。”
它不是允诺成功,而是给予“机会”。这很符合双角斧的准则——它不保证结局,只提供分离与抉择的可能。
“我接受。” 杜弗尔说道。
[七重可行之道]
[性向:双角斧的承诺]
[双角利斧,割合剖聚之神,我有七次机会。]
…………
火焰在四周翻涌咆哮,将这座不知名城市的轮廓吞噬进赤红的炼狱。而碎石和灰烬如同黑色的雪,落在我们之间。
他站在那里,我的父亲,科伦特·杜弗尔,衣襟破碎,六处致命伤让他接近生命的尽头,但他依然挺直,像一柄永不弯折的剑。只剩下单只的冰绿色的眼睛,此刻映照着漫天火光,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的审视。
我知道,我赢了。
艾布雷赫在我手中嗡鸣,渴饮着空气中弥漫的毁灭与斗争的气息。这把残缺之剑,曾被他亲手交给我,如今却见证了我们的终局。
我们已厮杀了太久,从一个大陆战至另外一个。我们焚烧了多少国家,牵连波及了多少生命,又毁灭了多少想要阻止我们的存在?
老实说,我早已经记不清了。
但我记得我们每一次兵刃相交。过往岁月里积压的、无法言说的一切在嘶吼。他的漠视,我的渴求;他的规划,我的反抗;他那该死的、锯了嘴般的沉默,和我几乎要焚尽五脏六腑的怒火。
最终,艾布雷赫的剑尖捅进了他的腹部。而他手中的短刀,也同样抵在我的心口,却未能再进一步。我们僵持着,力量在飞速流逝。
“你赢了,艾克赛。”
他的声音嘶哑,伴着血冒出来的嘶嘶声。没有不甘,没有嘲讽,只是一个陈述。他承认了。他承认了我的胜利,我的力量,我有打破了他所有规划和预期的能力。
这声承认,比我预想中任何胜利的狂喜都更沉重,几乎让我感到眩晕,随及就是无时无刻不在焚烧我的痛楚的降临。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这一刻,直到濒临死亡,才肯给予我这微不足道的认可?
视野开始模糊,失血带来的冰冷迅速蔓延。我能感觉到生命正随着伤口流淌出去,他的,还有我的。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边缘,幻景如同狂潮般涌入脑海——
我仿佛高踞于一座由无数武器与骸骨堆砌的座位之上,脚下是延伸至地平线尽头的战场。鲜血汇成江河,浸透了焦黑的土壤,无数生命在厮杀、咆哮,野兽爪上长出指甲,战士执起武器,战争遂起,杀戮接踵而至。呼喊和嘶吼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单一词汇:“纷争!鲜血!”颅骨如同破碎的卵石,铺满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土地,堆积成山。战争的狂热交织成宏大的交响,而我,是这交响唯一的主宰,是永恒征伐的化身与终点。
就在这片血腥盛景之中,三道无法忽视的、来自于圣坛的身影显现了。
一面完美无瑕、什么也没有折射的【镜子】——弧月,大概是我母亲的存在:“我的孩子,何必与凡尘厮磨?归来,擢升吧。就像当初生下你的原因一样,过往的刃之司辰不存。漫宿有你永恒的席位,无尽的辉光与角争将是你的报酬。只要你愿意,他,亦可与你一同飞升,挣脱这血肉与尘世的束缚。”
一扇由无数交错利刃构成、开合不定、分隔内外与抉择的【门关】——双角斧。山楂的香味和金红霞光的紫色暮空被阴影一分为二:“纠缠即是痛苦,聚合终致毁灭。分离,各行其道,方能获得真正的力量与安宁。你父亲曾经提议斩断一切本来不该存在的,如今为时不晚。”
一枚内里回响着双重吟唱、蕴含着诞生与一体两面性的【贝壳】——双生巫女。孪生子的声音和谐而充满诱惑:“结合,交融,此乃我们赞成的法则。你们的力量同源,你们的血脉相连,不用抗拒这天然的吸引?合而为一,你们将超越个体,成为新的、更伟大的存在。我们见证并祝福这结合。”
面对这来自宇宙根源的诱惑与允诺,源自骨髓的反叛之火在我残破的胸膛中轰然燃起。
我凭什么要遵守你们的规则?
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们流过的血,我们造成的毁灭,凭什么要由你们来裁定终点?凭什么要由你们来赐予所谓的“更好”的未来?
我对着那三道至高无上的身影,发出了拒绝到斩钉截铁的咆哮:
“滚开。”
“你们死的还不够多吗?插手我们命运的司辰,陨落的还少吗?”
“我们的血,我们的恨,我们的爱……我们自己会解决。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下地狱也好,上天堂也罢,哪怕是彻底湮灭。”
我嫌恶地盯着祂们,用尽最后的气力,一字一句地宣告:
“都、与、你、们、无、关。”
幻象像被重锤击碎的玻璃,骤然崩裂。我又回到了燃烧的废墟,感受着腹部的剧痛和生命的流逝。
巨大的、荒诞的平静感笼罩了我,方才那宛如神启般的幻境,在此刻看来,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恨意、愤怒、执念,所有支撑我走到今天的东西,仿佛都在他那句“你赢了”之后,失去了燃料,悄然熄灭。
然后,在已然熄灭的灰烬之下,某种更可怕、更真实的东西显露出来——被我刚刚诉出于口,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是爱。
一种扭曲的、痛苦的、伴随着无数挣扎与绝望的……爱。世界上,我再也不会像爱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样,去爱任何人了。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如此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又如此绝望地想要毁灭他的一切。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我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却又在最终时刻,因为即将一同到来的终结而感到病态的圆满。
迟来的认知像最后的星火,灼烧着我即将沉寂的意识,让我强行打起了一点精神。
但我的身体已经不支持我再做些什么,力量自手中抽离。我向前倾倒,用另一只手抱住了他同样开始摇晃的身体,我们一同躺倒在燃烧的废墟之中。
身体的坠落使得艾布雷赫在他腹内的伤口中无可避免地搅动了一圈。我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闷哼。这细微的声音,竟让我久违地感到一阵战栗般的满足。
“就这样吧……父亲……”失血太多让我的声音变得在自己看来遥不可及,意识也在沉入黑暗的边缘徘徊,“如果我们的血……注定要流干……”
“那就一起流干好了……”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一起下地狱去吧……”
“司辰阻止不了……母亲阻止不了……哪怕是你自己……也休想阻止我们……在一起……”
火光在他眼眸中跳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至少此时,他终于无法避开我。
夜幕即将笼罩在我们身上,在意识彻底沉沦、即将坠入永恒虚界的瞬间,我感觉到一丝轻微的触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极其缓慢地、费力地从我破碎外套的口袋里被抽离。
是那七十七年岁月,很奇怪的是,从离家出走到现在,在我和他争斗受伤的时候,这笔财富,我从未想起使用它们为我治疗。
温热的触感落在我的伤口上,像是初春的第一场暖雨。又像是炼金术士在漫长煅烧后,于混沌的“第一物质”中窥见的第一缕“金色曙光”——来自昕旦的黄金黎明,预示着腐朽的身躯即将向另一种形态跃迁,带着净化与转化的、不容抗拒的温暖。
无形的心跳在周围虚空擂响,庞大的时间洪流冲刷着我们破碎的躯体和灵魂。痛苦与生机以不分彼此的方式交织。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消散在风里的叹息,落在我耳边。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废墟上空尚未散尽的烟尘,我醒了过来。
剧痛依旧存在,但已不再是生命流逝的那种冰冷空洞。我首先感受到的,是臂弯里真实的重量和温度。
我低下头。
杜弗尔就在我怀里,安静地沉睡着。晨曦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柔和了那些平日里冷硬的线条,他看起来像是一座沐浴在晨辉中的、遥远而圣洁的雪山,峰顶染着金色的晖光,静谧,如梦如幻,带着某种亘古不变的,令人心折的美丽。
血迹依然存在,但致命的伤口已然愈合,只有左眼上留下了一道比周围皮肤颜色略浅的痕迹,如同冰雪上的刻痕。但那份拒人千里的距离感消失了,至少在此刻,他毫无防备地,如此真实地,被我牢牢地抱在怀中。
我收紧了手臂,更深地拥抱着他,抱着这具失而复返的、温暖的身体,抱着我这扭曲、绝望、历经毁灭却永远也斩不断的牵绊。
抱着我……失而复返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