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多山。
壁立千仞,深涧百丈,密林深深。
刚下过雨,潮湿多瘴的空气里弥漫着浸透骨髓的寒意。
崖壁旁倒悬的卧牛石上,山风高举处,有人绯衣墨发,面前架着一把七弦琴,广袖滑落,玉白手指拨弦,吟猱、抹挑,《秋风辞》的曲,空谷回音,闻者听之忘俗,偏又能勾起满腹怅惘情思。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注1)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容清俊苍白的黑衣男子双目微垂,黑发垂落眼睑,不发一语,看起来不过二三十的年纪,却给人一股莫名奇异的矛盾感,就好像他真正的年纪应该并不止于此。
他安静地坐在木制轮椅中,如果不是还在一呼一吸,似就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但就在刚才,在听绯衣男子弹琴的时候,他耷拉在木制扶手上惨白的手微微抽动,空洞的眼中逐渐泛起些微涟漪。
一个苍白空洞的人,竟也会为琴音哀思所动吗?
他经历过什么,又在听到这琴音时想起了谁?
只是很快,黑衣男子脸上的迷茫之色渐为一股寻不到出路的暴戾之气所替代,周身杀气渐显,他抱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发出痛苦烦躁的压抑低吼声。
“不好!七爷要失控了!”遥遥站在身后屏息旁观的三人中,其中一个见状不由凝眉低声惊呼,与其余二人对视一眼,三人极有默契地纵身上前,合力试图阻止轮椅中黑衣男子发狂之势。
只和之前那次一样,三人为一股强大内劲反震开去,跌落在地的同时,已来不及阻止黑衣男子挣开绳索,他猩红的眼里是凌厉战意,如箭离弦一般朝卧牛石上的绯衣身影推出数掌,左右交替快出残影!
这样的一掌,只一掌,多日前就差点教身在近旁猝不及防的闵进受了重伤!
他甚至还没使出他的绝技!
绯衣男子却仍纹丝不动。他继续拨弦,这次奏的是《凤求凰》。
黑衣男子倏地停住,杀气消散,他撤掌,脸上浮起恍惚之色,他注视着绯衣人手下的琴,又似目光无所着落,在看着虚空之外别的谁,口中念念,竟如孩童般发出一声呜咽,凄怆地落下泪来。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注2)
“小白……小白!你在哪里,小白!”
琴音之中被人为灌注了内力于其上,拨挑之间,牵动愁肠百结,惹人心恸欲碎。但偏偏又隐隐有一道清音上下沉浮婉转,得使灵台空明。
旁观的三人趁黑衣男子心神失守之际,配合以迷药制住他的同时将其搀扶着坐回轮椅中去。
——这样的情形,数日来已反复多次,三人做起来有条不紊,驾轻就熟。
琴声停。
三人松了一口气,其中最为年长的闵进朝绯衣男子抱拳致歉:“抱歉,宋先生,刚才是我三人护卫不及,险些教先生受伤。”
此时若有人认出闵进其人,同时还看到他对着绯衣青年恭敬有礼的模样,少说也要惊掉下巴。
“金面兽”闵进,和他身后年纪稍轻的两名青年,“开心神仙”吕破军和“毒手摩什”张纷燕,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名声颇响。然而少有人知他们其实分别是迷天盟的二圣主,五圣主和六圣主,也是迷天盟中对关七最忠心耿耿的三人。
除了关七,江湖中还从未有人曾得到过闵进这样的礼遇。而眼前这位“宋先生”之所以能得此殊遇,当然也是因为关七。
这几年来,他们三人在汴京延请名医,却只眼见群医无策,关七的伤久治不愈,还得提防有心之人浑水摸鱼。而失了关七统辖的迷天盟日益人心涣散,盟中除他们之外的其他人各怀心思,三人终于于数月前决定带着关七一路往西南寻医。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火中取栗。
在蜀中唐家受挫之后,三人心灰意冷,病急乱投医寻到了苗疆精通蛊术的大祭司,不想对方见关七神智不清竟暗中施蛊欲将其制成蛊人。
关七虽终日浑噩,到底也偶有清醒之时,他一掌拍死了大祭司,可体内蛊毒发作,终在回程路上骤然发狂。
关七修炼“先天破体无形剑气”已久,普通绳索根本束缚他不住,而他们三人一路行来亦不愿以精铁等物折辱关七,故他发起狂来,他们三人联手亦制不住对方。
而彼时的关七似哭似笑,神情恍惚,他一边嘴里念着“小白”一边不知收敛地释放着体内乱窜的真气。
眼看就要命丧当场,却自林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女声:“我在。”
关七闻声恍惚了刹那,杀气微微一滞。
突然出现的是一名绯衣男子,唇边一片竹叶吹奏的清心曲,教关七恍惚了片刻,杀气减弱,下一秒,绯衣人袖中银针疾射,封住关七穴道,后者晕厥过去的下一秒,身躯为年纪最小的张纷燕接住。
“你!”暴脾气的吕破军眼见关七被连番偷袭,一时怒不可遏,正要上前与绯衣人动手,被闵进伸手拦住。
“针在睡穴,七爷没事。”张纷燕素有急智,第一时间确认了关七无碍。
而且若非此人出手,他们三人刚才或已性命皆丧。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闵进抱拳顿首,回过神来的吕破军汗颜抱以一拳,张纷燕扶着关七微微点头致意。
闵进:“在下闵进,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绯衣男子,也就是王怜花,闻言眼波流转,脸上尚有未消散的惺忪睡意,他微微沉吟,笑道:
“我姓宋。”却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宋?武林十三家中没有宋姓。闵进心念陡转,面上只道“失敬”。
王怜花懒懒道:“这人中了三尸神蛊,脑子先前还受过伤,眼下半傻半癫。你们若还想活命,趁早脱了手去,否则下次他再发起狂来,可没这么好运气。”说罢便要走。
却不知这一番话听在三人耳中如石破天惊。
关七的脑疾尚且不论,只说这蛊……他们数日前寻到蜀中唐老太太,对方着实费了番功夫才识得这蛊的由来,可对如何解蛊,也是爱莫能助。
可眼前这人仅凭一眼,便辨识出了这蛊的来历,更遑论刚才琴音奏曲,银针封穴,以他们三人的多年眼力,可确信此人内力深厚、所学驳杂,堪为当世翘楚。
“这位宋……先生。”闵进急切道:“可否劳烦您,为七爷解蛊。闵进愿万死以报。”
“我等愿万死以报。”吕张紧随其后道。
王怜花微微顿足,自袖中抛出一粒药:“清水吞服,半日即愈。”
在闵进迟疑的神色里看出他的顾虑,王怜花轻摇折扇,换作从前必要忍不住出言讥讽,或是作壁上观看戏,如今么……他心中有挂念,便无所谓了。
闵进咬牙:也罢,赌一把!遂掰开关七的嘴,托着他的颈项教他咽了下去。
眼见关七原本痛苦的神色逐渐消退,那蛊虫急不可耐地自他耳中滑出,化作一滩血水。三人喜不自胜,朝王怜花郑重拜谢。
“既如此,诸位告辞。”王怜花微微颔首,迈步欲离,三人中吕破军性子最急,他按捺不住道:
“宋先生,我七爷多年前与人交战,头为雷火所伤,您……可有办法治吗?”神情间俨然将神乎其技的王怜花视若救命稻草。
“不能。”
他虽愿好意提醒,可还没到好心泛滥的程度,何况他还要去汴京城找一个小混蛋。
“宋……”吕破军还欲再劝。
“算了老五。”闵进摇了摇头。
“小白……小白你在哪里?”
“七爷!七爷你醒了?”
“小白……”关七眼神迷茫无助之色益盛,只口中喃喃,呼唤着一个不在此地之人的姓名,有如孩童丢失了心爱之物,羚羊挂角,遍寻不得,心如刀割。
他的目光遥遥与王怜花相触,王怜花在他的眼里,恍惚看见了曾经那个同样失魂落魄的自己。
他心中微微一动,这才有了眼下与三人合力一试的场景。
只不过……仅凭他们三个,还是太过勉强了。
他好心施救,可也要确保伤者配合才行。
王怜花眼皮微抬,鸦色睫羽下密密覆着一双含情目,他按住琴弦,薄唇微掀:
“你们该明白,眼下仅凭你们三人之力,是无法控制住发狂时的他的。而我若要为他医治,须得有与他实力相当的人从旁助阵,确保他不会中途发狂,祸及自身。”
三人面露难色,可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到可堪相助之人。
关七的实力很早便已独步江湖,即使后来走火入魔也并未回落,而江湖中或与之实力相当的隐世高手倒也并非没有。
自在门大弟子、诸葛神侯的师兄懒残大师,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方歌吟,武功鼎盛时期的“凄凉王”长孙飞虹……至少这三人的武功,应不在关七之下。
可这些人不是隐遁不出踪迹难觅、便是与关七非亲非故,而凄凉王更是如今人在刑部大牢被关着,凭他们,还请不动这些人出手相助。
闵进拱手,硬着头皮道:“宋先生你放心,真到那时,大不了拼上我这一条命,也会互您周全。”
“再加上我们。”吕破军和张纷燕毅然道。
王怜花叹气,似乎因完成了某种试探而觉无趣,整个人懒洋洋道:“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
他望向远山苍茫云海间迸发的点点绿意,冬去春来,群雁北归,道:“不如我们先回汴京。”
在几人困惑不解的目光里,王怜花轻抚琴弦,微笑:“我们去汴京,等一个人。”
花瓣随风飘落,被他轻轻拢在掌心。
————
柴火噼啪作响。
宋雁归此时也在看一架古琴。
焦尾蛇纹虎眼赤壳琴。
名字太长她记不住,便叫它焦尾琴。
这是孙笑花的琴,让她代为保管。
大雪封路,需得一两日雪化之后方可通行,山中无人,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一个多时辰前,他说他去找些吃的,叫她在山神庙中等他。
于是她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拨了几下琴弦。
奇怪,没察觉这琴的特异之处。可剑客背着这么大一把琴,它怎会是普通的琴?
一定有什么别的机关。
宋雁归裹紧了灰袄,托着腮搓手,伸爪继续好奇琢磨这琴的奥秘。
“铮!”一根琴弦被大力勾断,宋雁归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试图修补被自己挑断的琴弦。
忽然“砰”一声巨响,山神庙破败不堪的门承受不住突然剧烈的冲击,宋雁归猛地弹起,做贼心虚地率先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打着山鸡还是野兔?孙兄回来得真快啊哈哈。”
她转身回头,没等到孙笑花的回应,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孙兄。”她眉头微微皱起,快步上前看向明显受了伤的孙笑花,他原本干净的白衣上多出几道被割破的口子,好在只是些皮外伤。
是六分半堂的人追来了?不对,那些人还不是他的对手,除了那个看不出深浅的白衣人。
“恐怕我们得走了。”孙青霞浑不在意地背上琴,没注意闯祸的某人背着他偷偷松了口气。
他的确没来得及注意到琴弦的问题,来不及多做解释,只握住她手腕,拉着她往外去。
“恐怕你今天哪里都去不了!”
两个注,分别出自李白的《秋风词》和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均为节选。
可以猜猜看,最后叫嚣的是哪边来人,哪方势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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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