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盛发现,自他那日陈情后,言大夫对他的态度好像悄然软化不少。
轮车还要两日做好,这几日言无咎面对他时逐渐随意起来,不再如前几日一样事事保持距离,问就是担心麻烦他,今日还提出,希望东方盛能陪他到街上逛一逛,看看谷外的生活。
东方盛欣然应允,到了镇上便早早配上一副带有软垫的马鞍,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他将言无咎安放于马背,随后牵起马,带他去看这座沿海小镇的风土人情。
马蹄落在泥地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咔嗒声,是与边陲适应的闲暇。此时阳光正好,微风不急不躁,东方盛回头看见坐在马上随着马儿行走微微晃动的言无咎,恍惚间想:若这一刻能像永恒一样长,那也很好,他愿意一直为这个人牵马,只要他还在马背上微笑着看着他。
“东方,”马上的人轻声唤他,伸出手指指向街边小摊,“那是何物?”
东方盛看一眼,“好像是这边特色的食物。”
紧接着,他前去小贩面前询问,回来时一手拿着一份小食,抬手递向言无咎。
“说是叫蚝烙的,言大夫尝尝?”
言无咎接过一份,吹了吹气,试着吃上一口,牡蛎的咸鲜与面皮的微甜焦香交织,正适合刚出炉时候吃。
他吃下小半后才发觉,马已被东方盛牵到树荫下处许久,方便他安稳进食。而东方盛如今就靠在树旁,含笑望他,见他抬头,便询问:“味道可还能接受?”
言无咎点点头,“滋味甚佳。”看到东方盛只是站在那儿看他,又问:“东方不食么?”
东方盛并无多大的口腹之欲,也不习惯吃这些路边小食,向来是到酒楼要上二两烧酒,再将馒头牛肉吃饱就够,方便快捷,大男人吃饭干什么婆婆妈妈的。
方才买了两份,其实全是为言无咎备下的。这一份蚝烙分量实在不大,他觉得自己两三口就能吃下,便担心一份对言无咎来讲不够吃,买多一份备着。但看现在言无咎满足于品尝新鲜吃食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就该每样都带他尝一点,只吃一样有什么意思,吃的那么快,怎么能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想到这儿,他三下并作两下将蚝烙吃掉,正打算再去牵缰绳,就被言无咎唤住:“等等。”
紧接着,言无咎自怀中掏出一方带着他独有清冽气息的手帕,向东方盛伸手:“这油纸外面好像也沾了酱料,还是擦一擦吧?”
东方盛呆呆的将手递过去。
言无咎稍显疑惑的看他一眼,东方盛反应过来,赧红着脸刚想把手收回去,就见言无咎微微俯下身子,替他擦起手来。
言大夫的手在如此烈阳下,也若白玉微凉,指尖尤为好看,像是菡萏初绽,白中透着微微的粉色。被这双手隔着手帕碰触时,会叫人想到被隔着衣服抚摸腰腹、或者隔着胸腔去搔挠脏腑……东方盛觉得自己身子越发烫起来,让一双剑客的手也隐隐打颤。
言无咎替东方盛擦过手,就想将手帕丢掉,结果被东方盛接过来,攥在手里,又反手叠好揣进衣襟中。言无咎没注意,直起身来,轻舒一口气,自嘲道:“果真是残废之人,连坐在马上都会觉得累。”
东方盛担忧起身,看向他的眼睛:“那咱们回客栈?”
言无咎道:“是有些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东方盛看着高大的马,想起刚刚言无咎动作都有些艰难的模样,在心中暗斥自己不够细心。他牵着马回去的时候,好像人都蔫了三分。
言无咎看着好笑,故意道:“劳你受累,同我出门大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还要早早回客栈,坏了你的兴致。”
东方盛当真,连连摆手:“怎会,同言大夫出来,我高兴得很,是我没照顾好你……”
他话音刚落,还没失魂落魄太久,就听见对方温柔的声音:“既如此,还请东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对我多加照拂了。”
他嘴里莫名泛上甜味,不自觉就已经露出笑来:“好。”
言无咎今日悄咪咪小心眼的报复达成,也美滋滋的上床睡觉了,睡前还在想:东方果然还是实诚的……至少面对我的时候是真的挺老实,要不明天再随便欺负他一下就收敛点吧,不让他牵马了。就让他……去给我买冰糖葫芦?或者买冰沙?
在满是奔跑的东方盛、糖葫芦和冰沙的梦里,他露出甜蜜的笑容。
……
第二日,东方盛待言无咎洗漱完,还未开口就抱起他满是兴奋的带他去看个“好东西”。
言无咎一头雾水,被他抱下二楼,走向客栈的后院。
什么惊喜,还非得要藏着掖着,兴师动众——
东方盛在那头大马身上套了一驾马车。
车身呈玄青色,这样的收缩色按理来说应该会显得车身更小,但是实际上看起来却比寻常马车开阔许多。车轮包覆一层厚厚的皮革,大约是为减震而专门添上。
距离言无咎提起此事,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日。
“这……”言无咎一时失语。
“言大夫坐到里面,就不用担心受累了,我叮嘱他们改造马车时,将窗户开得更大些,这样采光也好。”东方盛扶言无咎上车,想让他试试还有哪里不舒服。
这马车内部构造也与寻常马车不同,将两侧座位并到了一边,又加上了一个极大地靠枕,看起来像是……现代的躺椅?
东方盛扶他躺下,在暄软坐垫上,竟然还有淡淡暖意。
“昨日叫他们用晒过的棉花赶出来的,不知道如今还热不热。”东方盛摸了摸垫子,“言大夫试一试?”
言无咎依言躺下,比客栈的床还要合心意。
“不过这一两日功夫,还要劳你费心,真叫我过意不去。”言无咎叹一口气。
东方盛久坐在他膝边,为了言无咎躺着舒适,车厢是微微倾斜的,马车另一侧留的地方又实在狭小,看起来姿势便格外别扭。但他丝毫不觉得委屈,只是状若不经意的将手搭在言无咎手上,道:“若能叫言大夫舒适一日,这马车的使命也达成了。更何况你我从此处入谷,总要走一段径路,到时候将轮车放在座位下,赶车过去要方便很多。”
“还是你想得周到。”言无咎赞叹。
东方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言大夫久居深谷,不了解这些俗事罢了,能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
言无咎往自己左边看,就见旁边是加了双重帘子的车窗。此刻厚重一层被束起,只留纱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他转身打算掀开纱帘看看视野如何,却感觉到一阵阻力。
他诧异地望向自己右手的方向,才看到东方盛压在他手背上的手。
很热,还有些许汗意,像个紧张的烧水壶。这样明显,刚刚是怎么忽视掉的?言无咎轻蜷自己的指尖,就见东方盛如大梦初醒一般猛地撤开手,他甩手太快以至于言无咎看到他的手从坐垫上很快的摩擦而过。
不知道疼不疼。他走神一瞬。
他看向对方通红的耳垂。东方盛的皮相很好,丹凤眼,鼻梁挺直,嘴唇薄厚适中,脸又白净。好像不属于古代欣赏的那类壮汉,对于言无咎来说却着实赏心悦目。
他宽容的将东方盛的面红耳赤当做风景,看了又看,才瞒着笑意掀开纱帘,望向窗外。
东方盛摸着滚烫的手指,自知如今的心情实在是古怪,不应该如此关注一个终将与他分开的男人,却始终无法克制自己看向言无咎的神情。
他看着他,像是看着某种可遇不可求、可念不可说的梦境。
……
轮车造好,东方盛想让言无咎多磨合两天,若有什么不适也好找那匠人直接修好,言无咎反而不在意,直说不过在谷外代步用,不必多精细。
言无咎为自己的知情识趣心满意足:刁难他一两日便够了,东方也一定很为我的体贴着迷吧。在他心里,我依旧会是那个德高望重的救命医师、杏林高手!
东方盛收起想再多几日与言无咎相处的心思,有些神思不属的将轮车放到车座下。
紧接着,他将言无咎放进马车内,自己出去了。
不多时,车铃叮当作响,伴随马蹄阵阵,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言无咎:……
言无咎试探:“东方?”
外面传来东方盛面对他时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怎么了言大夫,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
言无咎:“……你不进来吗?”
对方在外面,闻言朗声轻笑:“我若进去了,谁来做马夫呢?”
方才完全忘记山谷位置需要保密这个设定的言无咎回忆起之前的话,又一次生气了些微愧疚之情。
最后一次,我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马车在路上穿梭十余日,林草越来越密,最终藤蔓逶地,无处行车落脚,两人弃马车转步徙。于密林中穿梭,又过三两日,终于在某日傍晚下起朦朦小雨。言无咎看着越来越沉默的东方盛,想他大概是觉得送他回谷实在是件苦差,便好心道:“东方,你看前面。”
他的手指向远方延绵的漆黑树影,凹陷下去的根本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的山谷裂隙,信誓旦旦道:“我的居所就在前方不远处,谢谢你这几日对我的照拂。”
他看向东方盛含着惊愕与茫然的眼睛,终于掺了三分真意道:“多谢你,能与你共度这段时间,也不虚我出来走这一遭。”
“我才是……我才要多谢言大夫……我也是一样。与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最快活的时间。”
当夜,他们本打算像以往一样,在搭好的草席上入睡。可或许是因为落雨,或许是因为时节到了,气温骤然转凉。
最终,两人如初见那日一般,相拥而眠。
但他们没能等到第二日醒来,就已经被逐渐上升的温度和炙烤感燎醒。
那天夜里,婆娑雨丝笼罩着的密林,燃起了浇不灭的烈火,伴随着直冲云霄的黑烟。火势之大,像是要方圆十里的一切都沦为陪葬。东方盛背起言无咎,将打湿的外衣披在他的头顶,轻功使到极致,只为了逃离失控了的想要吞噬一切的那头火焰巨兽。
而趴在他背上的言无咎,向后望去,无机质的眼眸映出漫天的赤红,伴随着映满天际几近凄厉的血色,他的脊背也开始作痛。
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的疼痛,像是无助困在深林中的走兽飞禽一样的疼痛。
生命与滚滚而起的黑烟背道,无助地向无尽的地底坠落,大地也在悲泣,为**。
黑烟还在弥漫,像无数条黑色的墨线,切割开事物的表象,也切割进言无咎的眼底。
疼痛变成了力量,力量化成他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雨珠向天空腾跃、树叶重新回到枝头,他看到起源——林火的起源。
是无数燃烧着火焰的箭矢,自山的另一头,目标明确的射向那处什么都没有的山谷。